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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国 第三十八回 事了拂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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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首赞词,专道这独龙岗外八百里水泊:

八百坐落横三河,交际州府号古泽;波静风闲英雄住,卧听好汉赋渔歌。

又道:

风炎炎勾连古河,八百里,都是水泊,问谁家出身?波粼粼孵育人家,七百年,不曾失落,叹隋唐蹉跎!道是闲来骚人,无聊墨客,只说一时云起风动,正堪临摹;分说落魄好汉,失意草莽,方知片刻拍岸惊涛,最好雕琢。

自独龙岗往南,一路直走百余里,至次日黄昏,只看前头好大一片沼泽,荒莽横着,里头也有野鸭,自有水草,平铺冰凌雪层,待那霞光落照,天际也是一色。

赵楚分辨道路,左厢一条小径,人马踏出,如今俱已荒了,偶有行人踏过,早看不出光景。右手下,却是一条土道,宽阔并不甚,然则车痕蹄印,十分鲜明。

于是心下不解,暗道:“瞧这梁山泊往西,也有官道,过往行人,何必生生明知山泊里有强人,也要往彼处小路行走?”

车内林娘子,眼见四野荒凉,寒鸦扑朔,怪枭啼嚎,分外惊心,仰面看,前头隐约水泊里一处高山,连绵不知几多,只在水中,并不交连土地,心知便是梁山泊,忍不住珠泪纷纷,道:“可怜教头,也是个爱好热闹的,如今在这方圆不见村镇人烟水泊里,怎生按捺得住性子?不知又吃多少苦头?”

锦儿两个,不能解劝,掀开车帘来瞧,也觉十分惊心,问赵楚怎生又不走路,赵楚道:“自这小径里去,便直上梁山泊,往后山里,想必有人把守,荡漾一页小舟,今晚便可见了林教头。只是这梁山泊的头领,并不十分宽心,倘若自此而去,只怕要生许多龌龊。”

林娘子闻言,急忙道:“也不必急在一时,看也有官道,不如由此去了,天明再请见,最好。”

赵楚依言,驱车而动,行不有三五盏茶功夫,便自水泊岸边,远远见夜幕里,那水中央一片开阔起伏,连绵如云雨,那小径所过的山峰,自水边断了,隐约能见那山边也有小舟,想是通连水寨与陆地的勾当。

再行不片刻,夜色依然深重,霜华浓厚,十分寒冷,将裹了毡氅斗笠,却见前头一处哨岗,越有三五百人烟模样,乃是个渔村,那岗哨,也设了逻卒,远远依着三五个军汉,低声闲聊,见有人夜走,执枪刀拦住,喝道:“哪里的贼,敢走夜路?”

赵楚下了车辕,叉手唱喏,道:“军爷少怪,乃是往济州府投亲的客人,因贪路,错过行头,因此夜走。”

那军汉们,看他十分豪强,不敢大意,将刀枪迫住,要来搜查,待点了火把,往车内一看,见有林娘子三个,顿时发作,吆喝道:“原是一伙强贼,正好官府捉拿,这般大胆,快快捉了,好将三个娘子,还他家里去。”

赵楚忙将他阻拦,自袖内摸出个腰牌来,笑道:“俺自军里,教相公们取回,只为一路护着宝眷归宁,这里也是凭引,本不愿多事,看你也是仔细的,倒不敢大意。”

那腰牌,便是自皇城司察子逻卒处,拿来最上等的一个,竟是个六品的提举公干,那军汉们,不知究竟,只看这牌子精细,不由心慌,忙忙将那队正取来,细细分辨,本要急忙送往县城里请教,赵楚又拦住,道:“相公吩咐,不教讨饶沿途的,倘若教他等知晓,一路送来好些好处,教俺这打下手的,收是不收?倘若果真教此事发作,想你那知县,不过七品的,便是你县里都监团练,教他问你几个龌龊,反为不美!”

那队正寻思半晌,只得从他。

待走时,赵楚又问:“此处,都说有个梁山泊里一群强人,你怎地敢来设岗?”

那队正赔着笑,解说道:“便是有那贼们,因此官道里走动的,比往日多三五倍,正是好收成年景,除却上头的孝敬,小人们也能落三分利市,也算个肥差,纵然或也送命,在所不辞。”

赵楚心叹竟如此,意兴阑珊,教他等小心盘查了,又勉慰再三,自册子里落个张某的画押,扬长而去。

锦儿便笑他:“大郎装神弄鬼,糊弄那当差的,倒是有八分的像。”

林娘子却叹道:“这般贪赃克扣,京师里见不得,竟糜烂至此?”

再行片刻,又一处岗哨,并无人家,却与上一处所在,不过三五里路。

如此,一路走三五处岗哨,前头陡然没了影踪,眼见那水泊绵延至旁侧,芦花迪迪,平坦处一卷山岗,山岗下一畦人家,风林里不知多少,只那低矮院墙,三五分人气,方略略辨知。

往路边来看,倒有个石碑,上头字迹模糊,有三个字,道是石碣村。

赵楚悠然神往,停住车马,往风林里走三五十步去看,果然是个好去处。

非是桃花红,也非杨柳青,岸堤上,夜风索索,不知半分春来。只在那小路里,千百年落红,独留暗香,悄然铺洒。都说清极便冷,冷极便冽,那水心里,不见渔舟风帆,薄薄冰棱,随波浮沉。岸堤之外,冷月残照,如离人泪,如挥弦秋,浅浅庭院,不见大户人家,只那渔网破损,桨橹斜倚,偶尔鸡鸣犬吠,倘若文人见了,不怕有“塞上离人”抑或“月夜人家”又或“残香惊鸿”,赵楚却无这等心思。

回头去,驾起车马,往那村里一投,专走小道,踏开雪层,绕着水岸走不有半晌,月当正空,锦儿不住掀帘远望,忽然叫道:“啊也,前头那一处,怎地竟有个酒家?看他也不下了酒旗,只怕早无人耶!”

赵楚四顾,果然前头有个飘展酒旗,乃是一处村店,窗内烛火飘摇,不见人影。再看时,这里早远远离开官道,只踏出的小径,淹没在枯草丛里。

那村店,前头有半截渡桥,探入水泊之中,店前也不立院墙,车轮破损,渔叉断折,都在门口。倒是那店门前头,挂了一张雀画弓,下头有兽皮掩衬。

赵楚心道:“怕便是旱地忽律朱贵的,本不知所在,原是水泊东南。”

于是停住了车马,往那店门上去问,里头有人答应,道:“哪里的客人?”

赵楚笑道:“敢是贪路的客人,因此错过了行头,有女眷,便问个落脚,倘若有空闲,歇息半夜最好。”

里头答应,教他略略等候,不片刻,咿呀门响,里头探出半截身子来,是个年轻汉子,满面亲切,出门来细细看片刻,将四人迎将进门。

赵楚往等下去看,那窗下,立着一条汉子,面容清峻,稍显狭长,留了三缕子须,顶着方巾小帽,短衣麻鞋,行如农家村店的主人。

那人吩咐跑堂的急忙洗手煮汤,一边来打问,道:“客人何来?”

赵楚再看,这店里,果然只三五个人,这人为大,心想当是旱地忽律朱贵,佯作不知,拦住林娘子话头,道:“自大名府来,要在郓州落脚。”

那人笑道:“客人是不知了,宣和元年,这郓州,便改作个东平府,东西一百八十七,南北二百六十四,分画了该管,如今郓城县便在足下,倘若要落脚,敢问细当?”

赵楚只是不说,那人无法,只好再三问他:“客人可要甚么下饭的?”

赵楚将他看半晌,将这店里的几个,心里发毛,急忙要绰了家伙事来应变,但听赵楚敲了桌子,道:“热的汤,好的饭菜,只管送来。俺么,但凡有肉,且五斤。”

那人一一应下,又问:“可要酒么?村醪白酒,县城里各处好酒,只管有钱,便都有。”

赵楚拿眼看了他,佯作挑衅模样,问他:“身无分文,这酒饭,可能答应?”

这席话,那人尚未发作,将后头几个跑堂的,绰起棍棒刀枪,一齐围住,骂道:“哪里来的贼汉,大半夜叨扰,竟是个吃白食的!”

赵楚歪了眼,冷笑道:“便是来做大的,好酒好肉,只管答应,你待怎地?莫不是将俺,乱刀切了剁成个馒头馅?”

那人急忙将那小的喝退,一边笑道:“哪里话?眼见年关,又是千百里的路,既来了此,便是客人,些许酒肉,小店也能供奉。”

赵楚这厢,方大笑而起,道:“肉要好牛羊肉,酒么,只要清白的,添甚么作料,俺却瞧的出来。都说梁山泊下有个朱贵酒店,过往客人,无论肥瘦,一把蒙汗药麻翻了,很是了得,莫非便是他?”

那人不动声色,拱手讪讪而道:“眼见官道边上,哪里敢行那龌龊?客人竟也知这里有一群强人?正是那朱贵,便在水泊东南,客人往来,须谨慎是好,却冤枉小人了。”

赵楚方歇了,将朴刀依住桌椅,大马金刀坐着,高声道:“原来如此。便好,快将好酒好肉来,吃个八分饱,明日正好上梁山去厮杀!”

那人吃了一惊,示意几个小的不可莽动,一边道:“牛肉没有,却只有羊肉,客人要多少?酒要甚么?要多少?”

林娘子几个不爱荤膻,只好叫了汤饼,赵楚道:“羊肉也不嫌,独要羊脸子的,精细切五斤,再要羊腿上不有膻气的,祛掉骨头,只要肉,再切五斤。”

那人依旧仍不动怒,只是劝道:“不是小店作难,那脸子,一腔羊也不过三五两多,五斤,却是凑不得。那羊腿么,客人只管说笑,哪里有不膻的?骨头却是好办,小人亲手捉刀,管教客人自在。”

说罢,令跑堂的前后答应,自往后堂里,先烫了一壶上等的酒,捧来筛了两碗,再三道:“肉却不难,这羊脸子,十分不得,小店里羊肉,都是村上沽来,待卖光了方还钱。”

赵楚目视他良久,蓦然扯住大笑,道:“都说旱地忽律精细,果然不假。”不待他分说,引见了林娘子道,“便是林教头宝眷,一路送来团聚。”

那人并不十分惊诧,笑容满面,亲接着林娘子往后头歇息,方来前头,将那好酒,又烫了三五斤,自来拜见,道:“小人正是朱贵,前日便听过往几个说是哥哥要来,如何捉弄小弟戏耍。”

赵楚笑道:“俺总听过,说是旱地忽律做事为人,精明最是妥当,因此与兄弟戏耍,万千莫怪。”手指那酒,笑问他,“既也知晓,料定便是不能麻翻的好酒罢?”

朱贵笑道:“哪里敢?都是好酒,昨日方与林教头别过,他往后山里迎接,哥哥不曾遇着?”

赵楚讶道:“不曾遇着,怎地竟已知晓?”

朱贵道:“哥哥不知,林教头这一遭,江湖里好汉俱都知晓,往日落魄,如今来投梁山的,怕不有两三百?自有人传言哥哥亲来送教头家眷南下,本当许多不信,这两日,北来客商都说阳谷县景阳冈上出了个逐虎的赵大郎,听他分说端详,林教头又说林娘子容貌,因此一见,便觉是了。”

又叹道:“本是火烧草料场,雪夜上梁山,那陆谦虞侯,说是并着张教头林娘子俱已没了,林教头整日切齿,那客商们说来,小弟便告了他知,十分不信,待三五人说,三五十人说,三五百人又说,方自信了,又说哥哥亲手安排,便十分相信,自昨日起,只在后山里盼望。”

赵楚讶道:“怎地张教头也失了?俺当时犯了官司,牢狱里吃罪,也吩咐人等照料上下,本见不随张教头,当是不肯背井离乡,如何个失了?”

朱贵叹息道:“也是哥哥不知,张教头果然不肯离舍,只说那高俅,不会当意他自家,却不料,林娘子走后,哥哥也离了京师,他一处精舍,那高衙内左右寻不到人,便自外头封锁,一把火烧得好干净。”

赵楚闻声,漠然无声,朱贵道:“这世间,最歹毒的莫过这些官儿,赶尽杀绝的勾当,不知做几多?看他那衙内们,各处不是贼?”

于是打问道:“不知哥哥,往后怎生个计较?”

赵楚知他意味,吞一碗酒,道:“说这梁山泊,也是个好去处,本也寻思将那两个差拨,便是一路押送林教头的董超薛霸,将这两个,一刀杀了,索性卷上梁山来。只早知山寨里王伦头领,并不是个人物,便是来,当受不起他那鸟气,路里也有一番变故,因此当往青州,作个有始有终最好。”

朱贵摇头叹息,又说一会子话,安排赵楚歇下,道:“待天明,小弟教几个弟兄,往后山处搬了林教头来,正好往山寨里聚几日,也不忙,待年关过了,哥哥再去不迟。”

赵楚酒肉管饱,绰起朴刀,笑道:“俺这一番境遇,教头见了,定要心生挽留,倒教王伦那厮好生不快。大丈夫做事,既已罢休,便当利落离去,何必只等人专面道谢?只请兄弟换一匹马,正好赶路,往青州里去也。”

朱贵忙道:“既如此,不敢多留,却也不争这一时,只待天明,将好端端林娘子交了林教头,不好?”

赵楚笑道:“哪里用这心思?朱贵兄弟,俺也十分相信。”

朱贵苦留不住,只得换了马,看林娘子耐不住劳顿早早歇了,便教金莲上了车子,扬鞭催马,上了官道绕开岗哨,往北里去了。

朱贵目送良久,喟然叹息,至于天明,林教头内外相逢,如此不必再提。

只说赵楚,驾了车马,渐渐天边起了鱼肚白,风掀车帘,金莲尚自抱了里头的棉被,香甜沉睡,那勾魂的眼眸,轻轻阖着,呼吸吐纳如兰,十分恬美。

赵楚失笑,暗道:“都看她怎生个人物,竟大有不同处。”

毕竟年关将近,便在一两日,赵楚何处栖身?且看下回分说。

ps:这两天浑浑噩噩的,似乎没了力气,状态很差,今晚通宵恢复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