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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解罗衣 第 6 部分

“电视里天天讲水环境治理,可这小河里的水,为什么就是不见清呢?”

“苏州的蓝天绿水工程已投了10个亿,可古城区的水循环系统不是一下子就可以改造好的,还有维护的问题,老百姓的自律行为,不是能立竿见影的。”

“杨教授,古代和现代的苏州,如果让你选择,你更喜欢哪一个呢?”

“这么说吧,我相信,那些慕名而来的中外游客,并不是来苏州观赏玻璃幕墙反s出来的广告箱和霓虹灯,也不是来干将路看川流不息的奔驰宝马帕萨特和波罗。他们来欣赏和游览的,恰恰是那剑池下墓门紧闭的千古之谜,是那午夜梦回的寒山寺钟声,是那网师园净化魂魄的昆曲丝竹,是那小巷深处响起的吴侬软语的卖花声,是那江枫渔火的枫桥……”

“想不到杨教授还这么富有诗人的情怀。”

杨教授也很奇怪,和这个女孩在一起,他显然激情澎湃,诗意盎然啊。“这是我的专业,我怎能不关注呢?”杨教授有些掩饰地说。

“哦,我忘了,你是专门研究城市问题的专家。”

“什么专家,都快成‘三陪’了。”

“你是教授、博导,又是院长,怎么会成‘三陪’呢?”

“来了客人,特别是对申报硕士点、博士点有用的专家领导,得请客应酬,迎来送往,陪喝酒陪旅游陪桑拿,苦不堪言呵。也是劳民伤财,一个学院仅此项消费一年至少一二十万。”

“你活得真累!”

“没办法,不这样不行。学院100多号人,要补足岗位津贴的差额,要发奖金,要吸引外面的优秀教师进来,没有学位点就没有竞争力,大家都这样,你不这样与时俱进就会落后被淘汰。”

“杨教授,原来你也活的这么难啊。”

“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大有大的难处,小有小的难处。老百姓有老百姓的难处,市长有市长的难处,总理有总理的难处。这样想想,是否心态会平和一些?”

“网上都在骂教育部的领导,说教育产业化是‘良为娼’。”

杨教授叹一口气说:“穷家难当,教育部也有教育部的难处。”

夜色已渐深沉,他们已走到官太尉河的中段,钟楼的钟声又敲响了,双塔的剪影塑在夜幕中,像两管笔直直地刺向深邃的穹窿,定慧寺的两扇黑漆大门正对着河那边的菜市场,白天的喧闹和嘈杂都消失了,只有河边的花树送来阵阵芳香。夜色中的古城显得宁静和温馨。

杨教授说:“你看看,让你别送你偏要送,这不又要我把你送回去。”说着,两人掉过头来,又从官太尉河穿过干将路再沿着临顿河走,把叶蓓送回店里,他走时叶蓓再要送他,他说这样送来送去没完没了,你还是别送了,改天我约你去喝茶。

叶蓓说:“你可要记着,别忘了。”

杨教授说:“你放心,不会忘的。”

叶蓓觉得这个晚上过得特别温馨。她不想马上回家去,一人去大光明影城看了一场电影。也不知看的什么,满脑子都是杨教授的影子。

杨教授日记之二星期五时间过得好快,不知不觉中又到周末了;最近这两年总感觉光y似箭,想想人的一生也就是如此,不知不觉就变成老掉牙的家伙了。我经常感叹岁月的无常,所以我也很珍惜眼前的幸福:事业不说做得怎样伟大,成就不说已达到巅峰,但在业内也算是排在前列的人物。钱挣得不算多,但也将就过得去,有房有车,老婆贤惠能干,女儿活泼可爱。夫妻生活虽然不如别人那般温柔浪漫、激情似火,却也平淡温馨、自得其乐。我常常想:人生如此,夫复何求!但内心深处往往也会涌现一点不满足,终老一生,竟然没有轰轰烈烈地爱过一次,一个男人,事业做得再好,没有一个女人让他刻骨铭心牵肠挂肚地爱着,他的生活,他的一生,能说是完满的吗?

第十一章 苏唱

“春船载绮罗”市口很好,在寸土寸金的观前街东头,外装修的主色调是绿,墙壁、玻璃窗、门,等等,绿的深浅浓淡不同,有点波纹荡漾般的起伏,“春船载绮罗”几个字像紫色玛瑙一般镶在了起伏的最上方。美轮美奂的紫色。乌桐站在那,有一种说不出的清凉感觉,喧闹人声和滚滚红尘,好像一下子被过滤了一样。自己搞了这么多年摄影和服装设计,到今天才发现紫色和绿色之间还有这样好的调和。

乌桐刚走上第三级台阶,墨绿色的玻璃门就自动地开了,随着门,一缕飘渺的香薰植物气息就不紧不慢地缭绕过来,入耳的是昆曲《游园惊梦》中杜丽娘的唱腔:“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入眼的是正对门的墙上一幅“江南水乡”的艺术绣品,两边是配着灯光的玻璃橱窗,里面陈列着浅紫、淡粉、鹅黄、纯白、水绿的真丝旗袍,款式各异,都是考究的手工绣花和手工绲边,独此一件,价格自然亦不菲。天花板是简洁的石膏吊顶,线条细腻的顶角线,配上檀香色的木质地板。墙角放一对葱绿起黄花的布艺矮脚沙发,中间的玻璃茶几上,一盆姿致妖娆的蝴蝶兰开得正盛。

一位身材袅娜的年轻女子走了过来,淡妆含笑:“欢迎光临,您需要什么?”

“随便看看。”乌桐一边答应,一边抬腕看了看表。

“请慢慢欣赏。”

玻璃门又开了,女子步履轻盈地迎上去,淡绿色的裙装,像一枝春柳拂水,眼睛水灵灵的好妩媚,声音轻柔悦耳,“您好,欢迎光临!”进来几个外地游客,她们看着橱窗里的衣服惊叹:“好美呦!”与着绿裙的店员小姐讨价还价一番,然后悻悻然离开了。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杜丽娘的华美唱腔与艳丽的旗袍互映生辉。

这时有几个日本人进来,面对橱窗里的服装一脸惊羡,并立即举起数码相机对准橱窗“咔嚓、咔嚓”地拍照,然后用中文夹带着英文向店员小姐询问了尺寸和价格,也是一番讨价还价,要了那款浅紫和鹅黄的旗袍,两个女孩分别去试衣间试了,付了款,店员小姐把衣服替她们包装好,放进标有“春船载绮罗”的绿色纸袋中,日本人很礼貌地一叠声“谢谢”、“再见”,店员小姐也是一脸灿烂地笑着,把她们送出门,热情地说着“欢迎下次光临!”

店员小姐回过来,见乌桐还在沙发里坐着,就用一次性纸杯给他从饮水机里接了一杯矿泉水,端到他面前,“请喝杯水吧。”

乌桐说:“进店来不买东西还磨蹭着不走的人,你不讨厌吗?”

绿裙姑娘说:“怎么会呢?先生您能光临小店,是我们的荣幸。请多提宝贵意见。”绿裙姑娘一边说“对不起”,一边跑上楼去,一会儿拿来两件真丝旗袍,仍然挂到展示橱里。一件是黑丝绒绣红牡丹的,一件是宝蓝缎子绣粉色一枝梅的。虽然色彩艳丽,但艳而不俗,透着一股子雍容华贵。挂好,姑娘退后打量一番,问乌桐:“先生,您觉得好看吗?”

乌桐说:“好看,我要是个女孩子,忍饥挨饿也要买件穿。”

姑娘笑了,说:“先生,你真幽默。”

乌桐说:“我来是想见你们老板,我想和她合作。”

姑娘笑着说:“我就是,请问先生有何贵干?”

乌桐掏出名片递过去,“我正在为白先生的青春版《牡丹亭》设计服装,我在苏州考察了许多家唐装店,觉得最中意‘春船载绮罗’,希望我们合作成功。”

与乌桐合作,叶蓓觉得底气有些不足,要恶补昆曲这门课。她来到平江路上的中张家巷的中国昆曲博物馆,以前称全晋会馆,建于清光绪年间,由客居苏州的山西商人集资兴建,是苏州历史上100多所会馆、公所中迄今保存最为完整的一座。叶蓓在中国昆曲博物馆重点看的是戏服陈列室。昆剧演出所用戏衣、盔甲等戏具总称为“江湖行头”。中国昆曲博物馆所展出的“江湖行头”,基本上代表了昆剧的不同角色和行头,以及昆剧服饰的传统特征。昆剧的戏衣样式,基本上以明代服饰为基础,并加以艺术化。昆曲戏衣不分朝代、季节,各剧通用,其来源,有的是明代服饰的制度规定,有的是当时生活的约定成俗,也有的是应舞台表演的需要而艺术创造,这些服装历经数百年,已经和昆剧的表演水r交融,相得益彰。“江湖行头”的展示,设在博物馆中最大的一个展厅内,展厅中央是一个大戏台,两庑则分六组陈列这些戏服,每一组就是一个戏的场景,含有《牡丹亭。游园》、《长生殿。小宴》、《连环记。小宴》、《浣纱记。寄子》等六出著名的折子戏,因为这六出戏中的人物造型可兼顾到昆曲表演中的各个行当,并保留有几件在当今舞台上已经很难见到的传统昆剧的服饰盔帽,所以展示颇为全面。

安打电话来,约叶蓓晚上去游网师园。

她不想去,在家里翻着电影《花样年华》的剧照,女主角张曼玉在影片中穿了30多件精制华丽的旗袍,令人赞叹不已,这些旗袍被称为“绝版”。因为旗袍的布料是美术指导张叔平珍藏的,市面上早已绝迹,而旗袍的式样又是上海年逾七十的老师傅破例“出山c刀”。

下午三点钟左右,安来到“春船载绮罗”。安说,叶蓓,我有好消息告诉你,我们公司刚成交了一笔大买卖,一下赚了3000多万。你说该不该庆祝一下?

叶蓓说,你们心也太黑了,佣金要人家5%,把那么好的地方卖给浙江人,有没有良心么。

安说,这是市场经济,公平竞争,人家出的价高,自然被他拍得去了。

叶蓓说,你还想蒙我么,外面都说,福安拍卖行,成了土地专卖店了,除了拍卖土地和国有资产,你们还做什么呢?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如果不是背靠大树,你们两个能有这么大本事啊。我劝你还是要适当注意点,别把人家饭碗都抢了,狗急还跳墙哩。

因为两人从小就是要好的小姐妹,所以安听了并不生气。知道啦。不过,叶蓓我跟你说,这人呐,如果一生做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大买卖,再叫你去做其它的,真是寡淡无味了。现在我才明白,为什么那些房地产公司的老板都说,在中国只要做过房地产的,再让他去做别的就提不起劲来了。

叶蓓说,这说明房地产赚钱太容易,房地产老板的心太黑。

安说,我知道你最近运气也不错,与台湾著名服装设计师乌桐合作打造青春版《牡丹亭》的服装,很快,你也会成为大腕的。不过,你如其这样闷坐在家从书本里找设计灵感,还不如去现场感受一下观众的口味,网师园的夜花园是昆曲唱主角呀。

叶蓓觉得安是她真正的朋友,从小到大,安就像亲姐妹一样关心她。

两人从高挂着大红灯笼的正门进入网师园,积善堂里正在上演《跳加官》,撷秀楼演的是昆曲看家戏《十五贯》。她们的目标是奔梅花奖得主王芳的《长生殿》来的。沿s鸭廊,过集虚斋,入看松读画轩,转彩霞池,穿d门,便到了传誉海内外的殿春簃小院,美国纽约大都会艺术博物馆的“明轩”即仿自其。殿春簃北首小轩前的石板平台,围以低栏,铺上一方红氍毹,“浴罢妆成趋彩仗”的杨贵妃不胜娇羞,使得六宫粉黛“齐立金阶偷眼望”,更使得皇上心旌摇荡,意若情牵。霓裳羽衣舞是贵妃才艺的特别展现。但王芳并没有许多令人眼花缭乱的花哨动作,武戏演员出身的她,还是那么轻盈地左旋右盘,还是那么小范围地举手投足,还是以并不复杂的左右蹁腿作为舞蹈的收束,但是其眼角眉间所透漏出的春的信息,那种娇羞之美的整体投s,便使得全段舞蹈寓优美于简约当中,从而赋予有限的动作以无穷的意味,舞蹈有尽而娇态无尽。当她每舞到此,观众总要掀起欢呼的波澜。

叶蓓第一次见到楚地的爷爷,也是在网师园边上的沈德潜故居旁。

沈德潜是清代诗人,一生追求功名,17次参加科举考试,到67岁终于获得个进士。当了10年官,77岁就回到苏州养老了。沈德潜的诗存世的有2300多首,可谓洋洋大观。这些诗的余韵至今还在这里萦绕。

小巧的沈德潜故居,如今是昆曲传习所。

精致的窗棂下,绿绿的植物生长着,袅袅的茶香飘来,七八个老头,个个手里摇着折扇,坐在几张旧红木的八仙桌前,说着抑抑扬扬,缠缠绵绵的吴语。那个北京来的记者,像听评弹一样听得聚精会神,听不懂,却喜欢。

楚风手里摇着一把白纸扇,穿一套中式纯棉质地的衣服,面色红润,眼睛清亮亮的满是慈祥,一头华发,白的那么纯粹,那么高贵,那么优雅。

记者问:“楚老,听说您出身名门,何不拿一把唐伯虎的扇子来把玩呢?”

楚风答:“我们家藏品丰富,但是使用白扇子是我们家的传统。”

“为什么?”

“很简单,正是因为看得太多了,所以好的舍不得拿,坏的拿不出手。难道世界上有不好不坏的吗?”顿了顿,老头子接着说:“其实不仅是扇子,我们家也不把字画挂出来,墙上总是干净的。为什么呢?一样的道理,好的舍不得挂,坏的挂出来怕丢人啊!”

130年前,楚家先祖厌恶了官场的勾心斗角而产生退隐之心,于是叮嘱儿子在老家苏州建造园林以安度晚年,取名“宜园”。参与宜园设计的是当时一群有名的画家,他们把东方人伦之美转化成了眼前的山水石舫,成了苏州园林中的一个经典。

楚家还有一座江南著名的藏。据说,南京的江苏省博物馆有“苏州楚氏藏书专室”,其中宋版书、名家手稿,价值连城。

楚家的藏画,解放后捐赠给了上海博物馆,600多件,支撑起了一个那样有名的博物馆。人们说:“上海博物馆的半壁江山是苏州楚家的藏品。”

1966年,“文革”刚开始,楚风预感到了“不祥”,主动请求苏州博物馆来抄家,他亲自清点,让人从家中运走了七卡车的书籍、字画。这些珍品有少部分被造反派窃取,后来流落到民间。传说上世纪80年代初期,有收旧报纸的从一户人家收到了北宋名画《烟江叠嶂图》,那幅曾是楚家的传家之宝就那么随随便便地被放在一只旧碗橱顶上。

北京来的记者穷追不舍,从家世问到离休后的爱好,楚风说一生最爱是昆曲,前年女儿接他和老伴去北京,呆了一个星期他就吵着闹着要回来,京城虽好,但没有一帮热爱昆曲的老友,那日子过的跟关禁闭差不多。

记者问了许多,有点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职业病,用褒义词或许可称为敬业精神。

楚风也是有问必答,诲人不倦,包括一些很专业的东西,讲的很细很到位。估计那记者从此也成了半个昆曲专家。

楚风告诉他,昆曲传习所1921年秋创办于苏州,学生绝大多数是城市贫民子弟,年龄从9岁到15岁,规定学习3年,帮演2年,5年满师。先后入所学习的学生约60多人。这些学生学习一年后开始取艺名,在姓名中间嵌一个“传”字,表达创办者志在“传承”昆曲艺术。而学生姓名的最后一个字区分行当:小生以“玉”旁,老生、外、末、净以“金”旁,副、丑以“水”旁,旦以“草”头。这批学员中的周传瑛、王传淞主演的昆曲《十五贯》曾轰动一时。现在的演员,是“传”字辈的传人,以及传人的传人,“承”字辈、“弘”字辈和“扬”字辈,联起来就是“传承弘扬”江南昆曲。1981年政府为表示支持,把属于文物保护单位的沈德潜故居作为昆曲传习所的活动场所。这距传习所的初创已经过去了60年。传习所恢复20多年来,广邀天下同道,成功举办了11期名家学习班,为昆曲的发展做出了贡献。

记者又问:“既然出生于名门望族,怎么会从事戏剧工作呢?以前,上流社会的人是看不起戏子的呵。”

楚风沉思片刻说:“时代的变迁造就的。如果不是遇上大动荡的时代,戏剧,不论我多么喜欢,都不会成为自己的事业。早年求学,因为家庭的熏陶,上的是上海美术专科学校。因为一次次的变乱,没有希望在创作上对自己提出更高的要求和指望,而是研习实用美术,兼修图案、广告设计,准备饿饭的时候,能靠一技之长养活自己。”

“据说,解放后你成了苏州第一任文化局长,当时有个昆曲名旦叫甄娘的追求你,有这回事吗?”

楚风收拢了白纸扇,用扇子轻轻敲着自己的脑袋,好像在回忆那久远年代所发生的事情。

新上任的文化局长楚风来到帘影西街,走进了那幢绘有春宫图的小楼。

刁蛮的甄娘端坐太师椅上,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势。

楚风当时搞戏剧改革的热情很高,让演员唱新的东西,让老百姓能看到表现新中国热气腾腾的新生活的戏曲,为此,他表现出求贤若渴的大家风范。

甄娘却讥笑他,唱戏分什么新社会旧社会?国民党要看戏,共产党也要看戏。你没听人讲过,打仗时棺材店老板发横财,太平日子唱戏的中头彩,大家吃饱了饭,不逃荒,不躲债,只有看看戏听听书啊。

楚风很严肃地纠正她,国民党和共产党怎么会一样?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这种话以后不好乱讲的。你过去唱戏,唱死也是戏班子里的一棵摇钱树,现在唱戏是为人民服务。

局长耶,你扮上蛮像那个侯公子的。来,我给你扮扮看。甄娘说着,顺手拿起身边的化妆盒,翘起兰花手指,想往楚风的脸上涂脂抹粉。

这些出了大名的女演员,一直被观众宠坏了,你根本拿她没办法。

啊呀呀,你连我演的李香君都没有看过?那你真的应该看一次。宝贝我的戏迷每回听我唱“血溅桃花扇”都哭昏在场子里。真的啊,我骗你做啥?不过么,我自己心里是灵清的,知道那是做戏。

喔哟哟,你当局长的,我想巴结还来不及呢,有什么好批评的。不过,要说提意见,我倒是有一条。

楚风说,那好,有什么意见,你就当面提吧。

甄娘吊着眼梢,千娇百媚地对他一笑,意见么,就是你以前来得太少,以后可要常到帘影西街来走走呀。

一会儿撒泼,一会儿撒娇,你拿她怎么办?

不过,甄娘后来还是很配合他的戏剧改革工作,先后在《水乡姑娘》、《雷锋》等现代剧中扮演主要角色。甄娘曾私底下对人说,之所以演这些很丑的角色全都因为喜欢楚局长,否则,拿八抬大轿请她也不会去的。

“你知道那个叫甄娘的女演员一直暗恋你吗?”

“暗恋谈不上,可能是有好感吧。”

“双方的吗?”

“不,我一直对家庭很忠诚,我忠实于我的老伴。”

“从来就没喜欢过别的女人?”

“我们这代人是很有责任感,不会随随便便让第三者c足。”

“责任感和喜欢不一样,你难道一辈子死心塌地就爱一个女人,从来也没喜欢过其他的女人?”

“几乎可以这样说吧。”

“不过,我还听说你有个初恋情人在美国,她也是出身于名门望族,从小就喜欢昆曲,你和她可说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后来是怎么分手的呢?”

“因为他们全家去了香港,后转道美国定居,而我留在了大陆。”

“你们这一代人都是党叫干啥就干啥,一辈子甘心情愿做革命的螺丝钉,你后悔过吗?比如你丢弃了你的美术专业,你现在还喜欢画画吗?”

“还有一点喜欢,但不会像喜欢昆曲那样的喜欢画画了。不过,我的小儿子喜欢美术,他现在是苏州国画院的副院长,他的画在美国、日本和东南亚很受欢迎。而我的小孙子现在经营一家艺术摄影社,做的很不错。他们两个,可说是继承了我未竟的事业。”

后来叶蓓才知道,楚地原是楚天的弟弟,楚天的太太就是苏州有名的美女作家苏珊,而苏珊的母亲香兰,则是她表姨。苏珊和楚天结婚时,本来是邀请她当伴娘的,不巧的是那天她得了急性盲肠炎住院,没赶上那场婚礼。苏州就这么大,绕来绕去,不是熟人就是亲戚。后来她进一步知道,楚天和婕曾有过一夜情,婕削发为尼,说不定还是为的楚天呢。

她想,命运真是让人不可捉摸,婕的母亲暗恋楚风一辈子,为了楚风,甚至一辈子没结婚。文革时造反派让她脖子上挂着破鞋游街她不在乎,让她一遍遍喊“我是破鞋,我是破鞋”,她也不在乎,但要剃她的头发她却拼死不肯,要她喊“打倒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楚风”她也拼死不肯,为了保护她的美丽的头发和心爱的男人,她竟委身于小她十多岁的造反司令苏卫东。二十多年后,她的独生女儿和楚风的孙子又产生了情感纠葛,这爷孙俩和母女俩,是不是前世的蘖缘呢?

几个月后,叶蓓见到了楚风的初恋情人。

老太太远涉重洋回来举办书画展,选择了北京和苏州。北京是在中国现代文学馆,苏州是在中国昆曲博物馆。

画展入口处悬挂着她青年时代的照片,眉目娟秀,两根辫子,浅色旗袍。如今她已是80多岁的老人,仍然着深色旗袍,黑底红花的丝绒披肩,白发如雪,盘成发髻,眼神清澈如水,神情单纯如少女。这位晚清高官的后代,自幼接受传统教育,国学功底深厚,书画兼工,长于昆曲,通音律,能度曲,工诗词。这样的女子,已经随着一个时代的终结而再也不会出现。

去国60年,总是想念家乡的。苏州的菜,故园的花草,是老人最难忘的。“我的家,比现在的中国人家还像中国。”盛贻芳先生说,她美国的家中挂着中国书画,放着文房四宝。她喜欢园子,园中种了一片竹林,又种了许多蔬菜瓜果:香椿头、韭菜、黄瓜、葡萄,西红柿就有三种,自己吃不完就分给邻居。

盛贻芳先生说,我的一辈子就是玩,写字、种花种菜、唱曲子,都是玩。玩得最好的是昆曲和书法。她说书法和昆曲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采用象征和写意的手法。

迁居美国后,盛贻芳在欧美30余所大学里举办昆曲活动,演出、讲授昆曲,培养世界各地的昆曲爱好者和研究人才。这些昆曲活动大多是配合教学的舞台实践。她唱过《牡丹亭》、《邯郸梦》、《西厢记》、《孽海记》、《雷峰塔》、《长生殿》等戏中的折子《学堂》、《游园》、《惊梦》、《寻梦》,《扫花》,《佳期》、《思凡》,《断桥》,《小宴》等等;还把散曲《咏花》编成舞蹈,由美国学生演唱。演出的次数以《牡丹亭》最多。

跟随盛贻芳学昆曲的,有硕士、博士,有研究明清戏剧的、有学音乐的,有华人,更多的是对中国文化感兴趣的洋人。目前仍有博士生定期到盛先生家中上昆曲课。昆曲能够成为世界非物质口头文化遗产,与她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倚着栏杆,盛贻芳即兴演唱一曲《山坡羊》:“没乱里春情难遣……”悠扬的声音萦绕在古戏台前。

楚风和她虽然相隔了60年,但两人的情趣爱好还是那么一致。虽然今生由于时代的大动荡而未成连理,但叶蓓相信他们的心气是始终相通的,他们的爱情是永存心底的。

后来,盛贻芳先生还到她的“春船载绮罗”定做了几套春夏秋冬不同季节所穿的旗袍。

第十二章 花葬

这天傍晚,她不知不觉地又来到苏大校园,果然看见杨教授领着妻女在校园里散步,一家三口其乐融融的样子,让她惊羡得心里发痛。她想象杨教授的女儿就是当年的自己,她真想扑过去偎在杨教授的怀里,像女儿一样向他撒娇赌气。她知道她原来为什么恨父亲了,因为父亲毁了这原本属于她的幸福生活。她的欢乐在十二岁那年就一去不复返了。

从她六岁那年开始,父亲就和贝姨在一起。贝姨是个典型的苏州女子,细巧水秀,说话像唱昆曲那样好听。父亲第一次领她去贝姨家,正是小城无处不飞花的阳春三月。一路上,父亲不停地嘱咐她,你见了贝姨要喊她,要有礼貌。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变得有些婆婆妈妈地唠唠叨叨。

贝姨的住处在桃花坞的一条小弄堂里,被一片老树古藤包围着。他们进去的时候,贝姨在天井里的桃树下绣花。贝姨从花绷上抬起头来,看一眼父亲,又惊诧地看一眼她。贝姨穿一件米白的羊毛衫,雪白的瓜子脸上有一对亮晶晶的丹凤眼,眉毛细细弯弯的,兰花手指牵着一根丝线停在半空中。贝姨给她的第一印象,就像是从桃树上轻轻掠过的一缕春风。

父亲朝她呶嘴。

她扭扭捏捏地喊一声阿姨好。

贝姨一下走过来抱住她,亲着她的脸说,囡囡真乖,囡囡真漂亮。

她看见贝姨乌黑的头发上落了一朵桃花瓣,便伸手取下它,放鼻子底下嗅着说,贝姨真香。

贝姨溜了父亲一眼,脸颊上顿时飞起两朵桃花。

父亲难得地开怀大笑起来。

贝姨那天想尽办法贿赂她,不仅烧了许多好吃的菜,还拿出外国的巧克力和玩具娃娃送给她。她坐在桃树下吃巧克力,怀里抱着那个金发碧眼的大洋娃娃。

父亲和贝姨在屋里说话,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

突然一只大花猫“喵呜”一声从里屋窜出来,吓得她丢下洋娃娃就往屋里跑,一边跑一边哭着喊,爸爸爸爸你在哪里。父亲慌慌张张地跑过来,一把抱住她哄着说,囡囡不怕囡囡不怕。她看见贝姨在里屋对着镜子梳头,米白的羊毛衫半掩着,露出一抹粉红的胸衣。

后来父亲和贝姨就一直陪她玩积木,直到她玩累了趴在父亲的膝头睡着了。她醒来时发现睡在贝姨的房间里。父亲和贝姨在客厅里练习唱昆曲。她悄悄溜下床,像一只小猫那样悄无声息地来到客厅。她发现贝姨唱曲时更好看,穿一身绣花的绿衫,像一位从云彩里飘落下来的仙女。父亲神采飞扬地击着拍子,显得快乐无比。

从那以后,母亲和父亲吵架,再诅咒贝姨是狐狸精,她就义正词严地说,她不是狐狸精,她是花仙子。母亲揪住她的辫子说,她是花仙子,我是母夜叉,对吧?狐狸精真有本事,连我亲生的女儿也来挑唆。

她的母亲发誓要让“狐狸精”身败名裂。

贝姨声名狼藉后离开了苏州城。

从那以后,父亲脸上就没出现过笑容。在她十二岁生日过完后,他下定决心辞职下海,追随贝姨去了太湖边上的一个小镇。他不再强求母亲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婚姻绑住的东西终究有限。

父亲走后的头一年,母亲迷上了麻将。她的水平扶摇直上。钟叔也因此粉墨登场。钟叔是一名外科医生,他精通医术却不擅长麻将,常常给母亲喂牌,相熟之后他便坐在母亲身边低头看她打牌。靠得近了,母亲闻到他身上的香水味,会瞬间恍惚。但母亲说这样油头粉面的男人让女人没有安全感。

母亲不久舍麻将而转为养宠物。母亲侍弄爱犬的精心不亚于当年侍弄爱女于襁褓中。爱犬和爱女在她心中平分秋色。但母亲还是无法排遣她对父亲恨爱交加的思念。

秋风瑟瑟时,她去百货商场购来恒源祥的深咖色绒线,比照外国时装杂志上的图案,为父亲结一件漂亮的外套。

她对叶蓓说:“你爸爸穿上肯定很好看的。”

外婆却一把夺过绒线衣摔在沙发上,说:“你还去巴结那个陈世美?”

母亲泪眼婆娑地说:“就是就是,我怎么能给那样无情无义的臭男人结这样漂亮的衣服呢?他一个又穷又迂的乡巴佬,要不是父亲的全力提携,他怎么会有今天?如今他翅膀硬了,当了局长,有本钱在外面养女人了。”

母亲絮絮叨叨地说着,把那件新结的绒线衣剪得粉碎。半夜里,母亲做噩梦惊醒,口中念念有词,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她揪着自己的头发滚到地板上。

母亲在普济医院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在外婆的陪同下去无锡大箕山疗养院疗养。

一个月后母亲回来了。三十七岁的母亲仍然面容姣好,像一株盛开的桃花,艳丽而风情万种。她和父亲的婚姻是一种偶然,也是一场悲剧。据说母亲和父亲只在度蜜月时肌肤相亲过,而她和双胞胎妹妹就是那时的产物,她们不是爱情的结晶,只是欲望的附属品。母亲因为不幸福的缘故,成了一个非常琐碎的怨妇。自从妹妹叶蕾坠落悬崖后,她对父亲的怨恨更是火上浇油。在她最美丽的岁月里,她是靠诅咒来打发冷清和寂寞的。

在她长大后,当她用成年人的眼光来审视母亲和贝姨时,公正地说,她觉得母亲比贝姨长得更漂亮。母亲身材颀长,皮肤白晰,五官端正俏丽,睫毛又长又密,唇红齿白,称得上是一个无可挑剔的美貌妇人。贝姨的美是一种小家碧玉式的,就像细雨中悄悄绽开的一枝白兰花,幽幽地吐着淡淡的香味,毫不张扬地等候欣赏她的人来怜惜。母亲的张牙舞爪和贝姨的润物无声,让父亲毫不犹豫地奔向了贝姨。也许,最初父亲的一时迷惑是身不由已,人的一生中谁不犯错误呢?但母亲的失去理智最终将父亲推到了悬崖绝壁,即使明知前方是万丈深渊,也只能闭着眼睛跳下去,何况他进入的是美妙的温柔之乡。他独具慧眼发现了贝姨的迷人气质和多才多艺,而贝姨的善解人意让他品尝到了和她母亲之间不曾有过的心心相印琴瑟和谐水r交融的那种甜蜜,最重要的是贝姨不会像她的母亲那样对父亲居高临下颐指气使。任何一个有自尊心的男人都不能容忍妻子有比他出身高贵的优越感。最终他沉溺于桃花坞的那间老宅乐不思蜀。母亲说那种地方就是出狐狸精的所在,父亲是被狐狸精迷住了。

母亲终于同意松开手,她曾经说过要让父亲“活埋”在这场婚姻里,但是新的婚姻法让她觉得不如自己撒手变被动为主动。

父母离婚时她十八岁,正在家里等高考分数。

父亲和母亲离婚后不久,传来贝姨被确诊得了r腺癌的消息。母亲说,老天有眼,谁叫她充当第三者的。母亲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又犯了病。外婆心疼得直掉泪,外公拍着桌子大骂自己当年瞎了眼,把女儿嫁给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外公老泪纵横地搂着他最宠爱的小女儿泣不成声,“燕儿啊燕儿,都是我害了你,为你千挑万选却选了这么一个不忠的男人。”

三年后贝姨去世,她第一次去东湖。父亲住的是一幢二层楼的小别墅。院子里有桃花和竹子,这使她想起桃花坞的那座老房子。

父亲一下子衰老了,头发干枯,眼神呆滞,昔日潇洒俊逸的多情才子,几乎刹那间就成了一个暮气沉沉的老头子。

她的心很痛。

但她找不出话来安慰父亲。这时的语言是没有任何力量的。

从殡仪馆回来后,父亲就一直呆呆地坐在院子里的那株桃树下。

春日的阳光妩媚得让人眼晃心颤。春风醉醺醺地亲吻着桃树上的花瓣,花瓣在温柔的爱抚中纷纷死去。贝姨的骨灰盒就放在桃树下的大理石小圆桌上。花瓣一朵一朵坠落在贝姨的身上。一会儿,鲜艳的花瓣盖住了檀香木做的骨灰盒。

她想起了桃花坞小弄堂里的那处老宅,贝姨坐在花树下绣一件真丝睡袍。鲜艳的花瓣像一群粉色的蝶围绕着她跳舞,美丽的死亡之舞。

人太脆弱了,还不如一株花树,花谢花又开,人的生命却只有一次。

那晚,她陪父亲守灵。

父亲向她描述第一次遇见贝姨时的情景。父亲苍老的声音在暮春的夜里听起来让人不禁生出无限悲凉。麦熟茧老枇杷黄,男人的爱是那样的地老天荒。

那一日处里负责接待的同志出差去南京,父亲亲自出马领着北京来的客人到环秀山庄参观刺绣研究所。这批客人中有著名的宗教界领袖和文艺界泰斗人物。客人们浏览了展览馆的精品收藏,对大师们的精湛刺绣艺术赞不绝口。后来他们驻足在一架绣绷前,这是一幅即将完工的绣品,绣的是江南水乡景色:粉墙,黛瓦,一棵树,长凳,有台阶的河埠头,一泓清水,远远的两只燕子飞过。这是一位国宝级画家的作品,这样的意境很难用刺绣艺术表现。而事实是,通过绣娘的二次创作,出神入化地表现了原作的精髓:初春的树,枝头有隐隐的绿芽爆出来,而树根还是冬天时沉沉的褐色。水已是春水,微澜着,水里有树的倒影,门的倒影,窗的倒影。侧耳聆听,仿佛能听见燕子呢喃之声,风掠过树梢的轻吟。静谧的水乡,灵动的春光,把原作的质感表现得淋漓尽致。大师们的赞语不绝于耳。绣娘却低着头只顾飞针走线。

父亲说,从侧面看,只见她略弯的一字眉下是一双平和的柳叶眼,象牙色的瓜子脸,鼻子略显扁平,嘴唇是自然的润红,手特别美,像一枝初开的百合,她的姿态一如一帧工笔的仕女图。父亲说,他就是在那一刻爱上了绣女,在父亲的心目中,国色天香也不过如此。

父亲说,以后只要有陪客人去刺绣研究所的机会他都不放过。

父亲又点燃了一支烟。

一来二去,和你贝姨交上了朋友。你贝姨是和你母亲截然不同的女人,她的温顺和善解人意,和你乡下乃乃倒是很像相的。总而言之,你贝姨让我感觉到做一个男人并不是一件特别倒霉的事情。

想到精神失常的母亲,叶蓓对移情别恋的父亲有些不以为然。

父亲说,蓓蓓,这些年来,我知道你心里恨我。但你知道我为什么非要离开你母亲吗?现在你也长大了,应该把事实真相告诉你。

叶蓓说,我知道,妹妹坠落悬崖不是你的过错。

父亲深深地吸一口烟,眉头拧得更紧了。

这不是主要原因。失去蕾蕾我当然很心痛,但还有你,从小我最疼的就是你。我离开你母亲的真正原因,是你母亲太轻视你乡下乃乃了。她对我趾高气扬我可以不跟她计较,但她对你乃乃的态度让我无法忍受,让我几乎气得发疯。人都是父母生的,你没办法选择你的父母,父母出身再低微,你也是他们养育成人的。越是穷苦的父母为儿女付出的越多,你越要想着去报答。大学毕业后能分配到苏州工作,我心里别提有多高兴了!那时候我跟你一样年轻,年轻得不知天高地厚,除了梦想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来,另一个梦想就是让你辛苦了一辈子的祖母能过上衣食无忧的幸福生活。可是,我的婚姻无情地粉碎了我的梦想。你的母亲,她总是对我指手划脚,横挑鼻子竖挑眼,嫌我有改不掉的乡土气,嫌我刷牙的姿式不对,嫌我喝汤时弄出响声,讨厌我的发型和我走路的样子,反正在她眼里我什么都不是,她那个飞扬跋扈啊,任谁也不能忍受。刚结婚时,偶尔高兴和我一起逛街,我扮演的角色不是丈夫,只是她的一个跟班,替她拎着大包小包,在大庭广众之下被她呼来喝去。这一切我还能忍着,毕竟我们的生活环境不一样,她养尊处优惯了,我也要改掉一些不文明的生活习惯。但让我无法忍受的是,有一次你祖母来了,她竟然要让你祖母住外面的招待所,我大发了一顿脾气,才勉强同意让你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