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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解罗衣 第 5 部分

让她很是感慨,她突然有了一种要嫁给身边这个男人的冲动。原本计划第二天早上就返回的,在她的坚持下,伟陪着她在古镇多玩了两天。晚上住在一间房里,伟的激情怎么也控制不住,那是她非常的日子,伟还坚持,她很生气,用力地推搡他,并威胁说如果再这样就和他拜拜。伟只好妥协。明天逛街时她在前面匆匆地走,他在后面急急地追,任凭他说什么都不开口。这样僵持了有半个多小时,最后他说,要是你再不理我,我只好从桥上跳下去了,看他真要跳的架势,她不忍心,两人又和好。比她大四岁的他,总说她像个孩子。他们像是古镇上的两个幽灵,天天逛到凌晨才回旅馆。夜深了,气温骤降,伟掀开风衣把她裹在怀里,进入梦乡的古镇只剩下她和他。他们天南海北地聊,两人一起憧憬,在这小镇上买幢别墅,周末来这里度假,他们甚至策划如何装修房间,现在想来,这一切都是空谈,不过那个时候,沉浸在幸福中的一对傻瓜,却都被自己的幻想所感动。看着一脸疲倦的伟,她告诉他这一辈子她要嫁的人只有他,她会爱他一辈子。伟紧紧抱着她说,我会一辈子对你好,一辈子和你不分开。男人的誓言比鸿毛还要轻。她不再相信伟和楚地那样的男孩,她梦想着父亲的疼爱。只有父亲才会娇纵她包容她永远不会放弃她。

第九章 艳情苏州

她上楼去,换了一身新装,一件白色丝绸长袖衫,配一条浅紫色的真丝长裤,窄窄的上衣和宽宽的裤管显露一种古风遗韵。她站在穿衣镜前看着自己,真是玉树临风,亭亭玉立。她的皮肤很好,就像透明的古玉,配着清秀的五官,有一种超凡脱俗的美。

这时她听到有顾客进店里来。

是杨教授。

杨教授把一张图纸递给叶蓓。

图纸上标着丝绒的质地,注明务请选用“东吴”牌全真丝产品。图纸上还画出了旗袍的款式和盘钮的花样。图纸上还一一列出上海美人的身高和三围,特别强调旗袍开叉的高度必须恰到好处,做到既典雅端庄又不失妩媚风韵。

叶蓓拿着图纸眼睛却盯着杨教授。

杨教授问她是否有难度。

她连连摇着头说,没有没有。

杨教授说那就好,师母是个急性子,你就抓紧时间做吧,费用按加急处理好了。

罗夫人对叶蓓设计制作的黑丝绒旗袍非常满意,这身装束加上她原本就美丽非凡的脸庞和身段,让她在那些国际学界权威和他们的夫人跟前出尽风头。载誉而归的罗夫人再三关照杨教授代她宴请叶蓓以表谢意。

杨教授在“东方渔港”为叶蓓点了龙虾和鲍鱼翅。

叶蓓说:“杨教授,其实没必要这样破费,我知道这儿的刀子很快的。”

杨教授说:“师母嘱托的事,我不能办的让她没面子。这是师母的意思。”

叶蓓说:“杨教授,古人云,有来无往非礼也,请你也给我一次机会,明天晚上我请你去‘小桥流水人家’,那儿价廉物美,环境也很幽雅。”

杨教授顿了一下说:“明晚怕不行,我们课题组的专家要开碰头会。”

叶蓓说:“那就改在星期六晚上,好不好?”

杨教授看着她的眼睛,不好意思再拒绝。

一窗水色天光,一门长河风景,水埠石阶把水与居融为一体,只见水中有黑白的倒影,墙上有流水的光晕。服务员小姐的“野妆”和吴侬软语,洋溢着水文化的古风流韵。那门楣上的木刻花纹,石柱上的游龙飞凤,砖刻上的历史典故,以及那陈列在水居庭院里古远的石础、石磨和石碑,无一不向人们展示着吴文化的源远流长。

“小桥流水人家”让苏州人寻找失落的梦。

叶蓓按照约定的时间,沿着曲曲折折的水长廊往里走,暮色尚未褪尽,两旁早已点起了红灯笼,不是正红,带点微黄的调子。人走在这种颜色里,有一种暧昧的兴奋和期待。

长廊尽头是一排临河的豪华包厢,最大的一间,名“水上蓬莱”,里面一群红男绿女,簇拥着一位保养得很好的富态长者。透过珠帘,影影绰绰见一名盘髻仕女正面河吹箫,箫声凄艳哀婉,衬托得繁华似锦的现实宛如南柯一梦。

叶蓓预定的包间是最顶头的一个小间,名“人约黄昏后”。进了包厢,叶蓓坐下赶忙拿出一面化妆镜,对镜重新点了唇彩。

小姐泡上茶来,是茉莉花茶。叶蓓把镜子放回包里,一边喝茶,一边望着窗外的芭蕉和印在水里的红灯笼。

暮色中的古运河比白天多了几分静谧,几分妖娆。粉墙黛瓦的仿古建筑、轻轻摇曳的竹林杨柳、曲折幽深的古栈道、波光流影的花驳岸,在灯光的映衬下,营造着如梦似幻的氛围。

杨教授七点整准时到达。“对不起,有一个讲座刚刚结束。”

叶蓓忙站起来说:“你又没迟到,不用道歉的。”

小姐给杨教授上茶,然后递上印制精美的菜谱。

杨教授把菜谱递给叶蓓说:“你来点吧。”

叶蓓接过菜谱,问小姐:“有什么特色菜和时鲜菜?”

小姐说:“我建议你们点一份‘花好月圆’,这是我们店的招牌菜,小姐吃了美容,先生吃了滋补。”

叶蓓说:“就来一份‘花好月圆’。”

小姐又问:“上什么酒水?”

叶蓓问杨教授喝什么酒。

杨教授说:“随便。”

叶蓓说:“什么都行,就是随便不行。喝香格里拉。藏秘怎么样?”

杨教授说:“行。”

叶蓓又对服务员小姐说:“再拿一札鲜榨西瓜汁。”

菜上来,五颜六色的煞是好看。有桂花干贝、西芹百合、玫瑰虾仁、芙蓉j片、菊花鱿鱼卷、仙人掌炖乌j,中间一盘藕圆子,配一枝鲜炸金菊花,黄花绿叶,栩栩如生。

叶蓓端了酒,敬杨教授,说:“感谢你上次的盛情款待。”

杨教授说:“上次是代师母感谢你,你替她设计制作的旗袍,让她非常满意,她在电话里千叮咛万嘱咐,让我一定要请你,而且要请到位。”

叶蓓笑。

杨教授又说:“师母的嘱托,不得不照办。”

叶蓓说:“我今天点的,可都是家常菜啊,不比那日你点的那些高档菜。”

杨教授说:“家常菜好,我喜欢。”

叶蓓说:“杨教授,你师娘也太年轻了,三围几乎符合世界小姐选美标准。”

杨教授说:“罗师母确实是个大美人。”

叶蓓说:“她真的是你师母吗?”

杨教授说:“师母还能有假呀?”

叶蓓抿着嘴笑,“你导师艳福不浅啊。”

杨教授的恩师罗院士,要去美国宾夕法尼亚大学参加一个国际性的学术会议,携夫人同往。罗院士的新夫人是上海美人,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对苏州丝绸情有独钟。挑剔的上海美人对满橱柜的时装很失望,为了穿出东方气质和突出她仍然玲珑有致的美妙身段,她觉得只有华贵的黑丝绒旗袍才能达到预期效果。她理所当然地把这一光荣任务交给了罗院士的苏州弟子杨末子教授。

那日杨教授按图索骥寻到“春船载绮罗”。这是一条临河的街,新铺的花岗岩的路面,一字排开许多店铺,有古玩字画和瓷器店,有茶室和咖啡屋,有姹紫嫣红的鲜花店和琳琅满目的布艺店。“春船载绮罗”门面虽不大,但装修显得很有品位,每款服装几乎都是“独此一件”的精品。店老板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穿一件水绿的真丝双绉连衣裙,r白的花型凉鞋,雪白的的手腕上戴一只翡翠玉镯。她的皮肤很好,就像透明的古玉,长相也十分清秀,配着那一身素装,竟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杨教授顿时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叶蓓看见杨教授的第一眼,就觉得与他将会有故事发生,杨教授与她父亲长得太像了。杨教授一行三人走后,她半天仍没回过神来。她发现内心深处竟是那样地爱着父亲。父亲学识渊博,风度翩翩,儒雅的外表包裹着钢铁般的意志。父亲是强者,是成功人士,是一棵能让她依靠的大树。她多么想和小时候那样,躺在父亲的怀抱里撒娇,甚至把委屈的泪水涂抹在他一尘不染的胸前。但自从父亲撇下她和母亲去了贝姨那儿,她就再也不愿见到他了。虽然父亲每月都按时给她寄抚养费,每年过春节寄给她许多的压岁钱,在她考上大学后又出资让她去欧洲七国旅游,在她上大学期间陆续给她买了手机数码相机和手提电脑,但她还是恨他。到底恨他什么?按理说,父亲对她真的不错,并没因为爱上别的女人就撇下她不管不问。但她就是恨父亲。她的恨更多来自外婆和母亲喋喋不休的灌输。外婆一直把她父亲描述成新时代的陈世美,母亲对勾引了父亲的贝姨恨不能囫囵一口吞下。是她们把仇恨的种子深深地埋在她幼小的心灵里。但自从认识了杨教授,她对父亲的爱和思念,一日胜似一日。也许,与伟经历的情感上的风风雨雨,让她失望和恐惧,觉得只有像父亲那样的男人才让她可以依靠,可以信赖,可以全身心地托付。成熟男人强健的双臂和宽阔的胸膛才是她理想的避风港,父亲般无微不至的关爱才能抚平她心灵深处烙下的伤痛。

杨教授喝了酒也兴奋起来,话不觉就多了一些。他对叶蓓说他的家乡,说他的父亲和四个哥哥,说他困苦而又绚丽的童年生活。

杨教授和她的父亲一样,属于靠书包翻身的农村苦孩子。

杨教授叙述的另一种生活让叶蓓觉得贴近了父亲,她想与他靠得更近一些,就像童年时那样。

前面的包厢传出《二泉映月》的二胡独奏。

吃到一半,突然下起雨来。雨点打在屋瓦上叮叮咚咚地响。红灯笼在风雨中摇曳。芭蕉叶在白墙上舞动着,像鬼影。突然,一个炸雷滚过,叶蓓吓得尖叫一声,双手紧捂着耳朵,将头埋在自己的两膝之间。

杨教授伸手拍拍她的肩说:“别怕,别怕!”然后走过去把窗关严。

又一个炸雷从他们头顶上滚过。

恰在此时,电灯灭了。

风雨声更骤。

叶蓓在黑暗中一下扑在杨教授怀里。她绵软的身体在杨教授怀里吓得簌簌直抖。

杨教授搂着她,拍着她的背,哄着她说不怕不怕。

叶蓓的双臂紧紧地搂住他的脖子,嘴唇不觉就贴到他的脸上。她感到熟悉的父亲的体味,一种遥远而亲切的记忆让她无比感动。她好像回到了童年。粉嫩的舌尖在杨教授脸上调皮地游动。杨教授想掰开她的手,头颈用力向后仰。杨教授的反抗,让她意识到这不是她记忆中的父亲,这是另一个长得有些像她父亲的男人,这个男人让她敬慕和爱恋。她的呼吸急促起来。很快,她就把舌尖伸进他的嘴里。杨教授来不及抵抗,两人的嘴唇就粘在了一起。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走廊里响起脚步声,服务员小姐在远处晃动着手电大声说:“停电了,点蜡烛。”

小姐走进来,放两只蜡烛在他们桌上,点亮了。包厢里就有了一种温馨的暖意。小姐瞟一眼他俩,意味深长地笑着说:“烛光晚餐更有情趣,先生小姐请慢用。”

服务员小姐走后,叶蓓飞快地看了一眼杨教授,杨教授怔怔地好像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叶蓓也为自己的大胆感到脸红心跳。

都是黑暗惹的祸。如果不是炸雷和狂风骤雨,就不会停电;如果不停电,这一切就不会瞬息发生。但这种自欺其人的理由最终骗不了杨教授。

杨教授知道,魔,在自己心里。

不久来电了,叶蓓却关了灯,仍然点着蜡烛。

杨教授盯着墙上挂的一幅粉画,画中古老的拱形石桥和“野妆”的船娘,在橘黄色的烛光中摇曳着,恍如前世光景。

叶蓓却盯着杨教授。

烛光下的杨教授更像叶蓓记忆中的父亲。

杨教授一直躲避着叶蓓的目光,只顾一杯又一杯地喝酒,好像他今晚来这儿就是为了一醉方休。

两人在烛光中不知不觉喝完了那瓶香格里拉。藏秘。

喝了酒的叶蓓,面如桃花,一双美眸光彩熠熠。这撩人的光芒像闪电一样掠过杨教授的心头,引起他心灵阵阵悸动,他听到自己内心深处响起春雷般的轰鸣。为了掩盖他的s动和不安,他一杯又一杯地喝酒,拼命地喝。他宁愿让叶蓓相信他是因为喝多了酒而脸热心跳。他感觉自己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他暗恋上外语系的一位女生。那女生叫水灵,长腿细腰,雪白的瓜子脸上有一双狐狸般迷人的眼睛。她是“校花”。每年学校元旦联欢晚会都由她做节目主持人。他坐在台下,只要水灵一出场,他就脸红心跳,下t蠢蠢欲动。他对自己的下流无耻感到不可思议。后来只要水灵出场,他就闭上双眼,心里默诵着各式各样的数学公式。这一招也不灵,只要听到水灵的声音,他就冲动得要命。他揪自己的头发,掐自己的大腿,最后只好逃离学校大礼堂。晚上熄灯后,寝室里的同学都不约而同地谈到水灵,聚焦点是她的细腰和狐狸似的眼睛。那一晚他们哥们七个全跑马。老大说,妖精的力量是无穷的。“水妖”是他们寝室替水灵起的绰号。老大现在已是西部某省数一数二的大富豪,他的名言流毒甚广。几年前,他去西部的某高校做学术报告,老大一掷千金招待他,酒后又陪他去一处著名的温泉泡澡,那儿美女如云,差一点儿就让他清白不再。过后,老大拍着他的肩膀说,不错,老七你本色未改,但孔夫子也说吾不见好德者如好色者也,你让我担心是不是那儿出了毛病。否则,一个男人,怎么会面对活色生香的美女无动于衷呢?要么你还在单恋着“水妖”。他想一拳揍在老大那张苦大仇深的脸上。老大却说,只怕你见了现在的“水妖”,再也不会为她跑马了。他不知老大所云。也懒得问。

今晚,杨教授又有了坐在学校大礼堂看元旦联欢晚会的冲动。

他只能借酒来掩饰。

摇曳的烛光,悠扬的江南丝竹,和雨后的清新空气,随便找一个理由就可以喝个昏天黑地。他们已喝完两瓶香格里拉。藏秘。

杨教授喝多了酒,再也不躲避叶蓓的目光。他们在烛光中互相凝视着对方,脉脉含情,此处无声胜有声。后来,他们几乎是搂抱着一路走过那挂了红灯笼的水景长廊。

叶蓓一直记得那个晚上。叮咚叮咚的雨声,鬼影似的芭蕉扑在粉墙上,晃动的红色像一种引诱,接着是惊天动地的炸雷滚过。

那一声炸雷是上天给他们的警告?不管怎么说,十一月响炸雷是不正常的。当她拿玫瑰红的长丝巾缠住他脖子的时候,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酒意微醺的透着鬼魅气息的夜晚,晃动的红色像一条吐着毒焰的蛇向她游过来,兹兹有声。

重新回到车如流水的大街时,恍惚的感觉这样深重──整条街、整个城市都晃动起来了,古城在闪烁的霓虹灯中显得春心荡漾,精致的艳情在夜幕下如火如荼地绽放。

杨教授日记之一星期三这样单独见面太危险了,我真的害怕自己又控制不住;但我又不想过于生硬地拒绝她,我不想伤害彼此的自尊心,要是她能理解就好了,大家通通电话,甚至也可做最好的朋友,但就是不能再单独见面。不管怎么说,我不能再犯以前的那种错误,再也不能有第二个阿灵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我不想再做对不起老婆的事,在一片走不出的感情沼泽中做无用的挣扎,不想再浪费时间和精力,不想让自己再受伤,也不想伤害别人。

忘记她的一切,愿上帝保佑我!给我理智和冷静吧!

第十章 父亲

她像影子一样跟踪着杨教授。只要有一天看不见杨教授,她的心里就忐忑不安。她对他的作息时间了如指掌,譬如他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早锻炼,什么时候进课堂上课,什么时候去办公室,什么时候去小学校接女儿。杨教授生活极有规律,除了外出讲学和开会,他的作息时间几乎雷打不动。她可以从远处观察他,但却想不出什么接近他的理由。她给他打过电话,发过短信,约他去喝茶,都被杨教授婉转地拒绝了。杨教授有意躲避她。

她鬼使神差地又来到苏大校园。

钟楼的钟声清脆悠扬地响起来了。果然,杨教授一家又出来散步了。杨教授穿着休闲服,脚上是一双耐克运动鞋。他夫人也是家常打扮,很普通的一张圆脸,短发,戴着眼镜,身材已有中年发福的迹象。他们的女儿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面。迎面开过来一辆车,杨教授和他夫人同时叮嘱女儿:“小心!”女孩子跑回来拽着爸爸的胳膊,把脸贴在他的耳朵上说着什么。就见杨教授哈哈笑了起来。小丫头却撒娇,一遍遍问他:“好不好,好不好?”一边问,一边摇着他的胳膊。

杨教授说:“这事得问你妈,我做不了主,你妈才是一把手。”

小姑娘又跑去缠她妈。磨了半天,大概她母亲没同意,小姑娘嘴巴撅得老高。

杨教授说:“别生气别生气,爸爸给你做主,买。”

小姑娘听了双脚一蹦,随口唱道:“世上只有爸爸好!”

杨教授的夫人责备丈夫:“你每次都这样,说是让我做主,但最后还是依了她。看你把女儿宠成什么样了!”

幸福有时候真的很简单!

最家常的日子就是最幸福的生活。

叶蓓藏身在那棵古银杏树后,看着这一家三口,她的眼眶发热,手脚冰冷,僵硬,无边的痛,像冰山一样袭来。

下午四点半,小学校门口有一道特殊的风景:家长们挤在一起,互相交流着孩子们的情况,一边盼望校工打开大门。

当铃声如期响起,校门打开,家长们蜂拥上前,目光如雷达一样搜索着各自的目标。孩子们从教学楼里出来,一个个脸色苍白,神情疲惫,背负着不成比例的,就像刚刚跳下飞机的海军陆战队员。他们挤挤搡搡排着队,接受这一天里最后的训导。

风景永远不变,流动的只是一茬又一茬的学生。

叶蓓看见杨教授的帕萨特载着她的女儿。父女俩有说有笑,很是开心。

叶蓓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时候,父亲每天也是这样站在学校门口等她出来。有时还给她买了很好吃的巧克力蛋筒。她坐在自行车后,双手抱着父亲的腰,父亲会问她一些书上的题目。如果她答不出来,父亲就会详细地给她讲解。有父亲的日子真幸福。周末,父亲会带她去溜冰、游泳,秋天去登天平山和灵岩山。一路登山,父亲一路给她讲故事。讲“木渎”的来历,讲灵岩寺的典故,讲范仲淹的千古名句“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父亲肚子里全是学问。父亲开着车沿着起伏的山路慢行,左手边是一片片茶园和枇杷林,右手边是一望无际烟波浩淼的太湖,岸边是大片的芦苇,浅滩,还有天鹅游弋其中。父亲开车,她坐在父亲的身边,快乐地唱着“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就在……”

父亲是爱她的,但绝不溺爱。父亲对她说,女孩子要自强自立,不要指望一辈子依靠谁,谁都靠不住,只有自己靠自己才是最踏实的。

父亲希望贝姨也爱她。父亲还希望争得她的抚养权。但这是不可能的。最后父亲只得放弃了。父亲为了她又跟母亲在一起凑合了六年。在她十二岁那年,父亲终于离开了她和那个家。

母亲说:“你看看你父亲是爱你还是爱那个狐狸精,为了和那个狐狸精在一起,他连亲生骨r都可以不要。以后不许你再见他,也不许跟他姓。你姓罗,你是外公外婆和我把你养大的。让他和那个狐狸精鬼混去吧,这样没廉耻的男人,你要他做什么!”

可是,她心里还是想父亲。想父亲带她去游泳、溜冰和登山,想父亲辅导她做作业,想父亲开着汽车带她去湖滨兜风,想父亲带她去郊外放风筝,风筝飘得好高好高。叶蓓依然记得,那天,她们一起去山上的草坪放风筝,初夏的阳光凌乱刺眼。她的双胞胎妹妹叶蕾架起一只蓝色的大蝴蝶,然后向后退向后退。那个开满五彩小野花的大草坪的西北一角,竟临着万丈深渊,她看见妹妹美丽的长发在半空舞蹈,她的绸缎裙子在半空开放成一朵血红色的玫瑰。一切都很安静,猩红的晚霞如凝固的血块涂满西天。

母亲对父亲的埋怨日胜一日。

父亲那天终于摔门而去,再也不回。

没有父亲的日子很沉闷。父亲刚离开的那一阵子,她变得很爱哭。题目做不出来要哭,风筝飞得不高要哭,冰箱里少了冰激凌蛋筒也要哭。

外婆说这孩子变得越来越娇,越来越难侍候。

后来,她就恨父亲了,更恨那个父亲让她喊贝姨的女人。她觉得母亲说的没错,父亲是让那个狐狸精样的女人勾了魂,竟然连自己亲生的女儿也不要了。

父亲成了他们共同的敌人。

父亲曾经一次又一次到学校去看她。父亲从国外给她带回连衣裙和电子宠物玩具。她不要。也不喊他。父亲想像小时候那样牵她的手,她却把手缩回来藏在裤兜里。

父亲说:“叶蓓,你怎么了,即使我跟你母亲离了婚,你也是我的女儿,我对你的爱任何时候都不会改变。”

她说:“我现在姓罗,不姓叶了。”

父亲皱着眉头说:“名字不过是个符号,不管你姓什么,你血管里流的有一半是我的血。这种亲情是割不断的。我和你母亲的婚姻出了问题,责任不全在我一人。你母亲太有优越感了,我不能在她的压迫下过一辈子。我是个男人,我有最起码的自尊。我希望你长大了能理解这一切。”

她不信父亲的话,如果母亲不爱父亲,当年怎么会嫁给他,后来又怎么会为他而发疯呢?是父亲喜新厌旧,是父亲忘了罗家对他的恩情,是父亲抛弃了她们。

她愤怒地把手藏在裤兜里望着父亲。

父亲背过身去,声音很涩,你小时候是多么可爱,你喜欢搂着我的脖子“爬大树”,喜欢让我趴在地板上当马骑,喜欢捏着我的鼻子让我学“唐老鸭”……

她拼命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如果父亲再坚持两分钟,她想她会扑到他怀里去的。

父亲走了,走到校门口,又回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第二天她就收到父亲寄来的信,他称她“我最爱的女儿”,勉励她一定要好好学习。从此以后,父亲每星期都要给她写一封信,有时三言两语,有时长篇大论。父亲在信中与她谈时事政治,谈读书体会,谈旅途趣事,甚至谈流行歌曲和网络游戏。她很少回信。却每一次都希望能按时收到父亲的来信。如果父亲因为商务忙没有按时给她写信,她那一天就会有魂不附体的感觉。她怕这些信被母亲发现会烧掉,就把信让她最要好的同学安替她收藏。她还将报刊杂志上关于父亲的文章剪下来,装在一个大信封里,一并交给安替她保管。她记得有一篇文章的题目叫《苏州的和服大王》——在日本和服界,一提到苏州叶之锦,几乎无人不晓。这位从市府机关下海的“和服大王”,短短三年时间,占领了日本和服、礼服市场的90%,一年销售额8000万元。著名影星山口明子结婚时穿的那件华贵艳丽的礼服,就出自叶之锦夫人贝珍珠之手。为做这件价值高达50万元人民币的礼服,贝珍珠挑选了手下技艺最好的4位绣娘,整整绣了半年之久。

今年山口明子复出艺坛,贝珍珠7月中旬又接到日本客商的一个订单,要求她再做一件同样的礼服。

7月18日,记者到苏州市高新区东湖镇采访了这位“和服大王”。已近天命之年的叶之锦,儒雅温良,一点也不像身家惊人的大老板。1988年,原在苏州刺绣研究所工作的贝珍珠因故辞职“下海”,去东湖镇租了一间民房,在桌子上铺开床单,开始加工一些绣活。

同年9月,日本最大的礼服批发商“二条丸八”株式会社,将1000套和服的订单下到苏州。

精明的日本客商暗中多方考察,得知贝珍珠不仅手艺高超,还拥有宝贵的“人力资源”,即熟悉和联系着一大批心灵手巧的“绣娘”,就将订单交给了她。当时一件和服的加工费5000元左右,贝珍珠一举获利数十万元,掘得“第一桶金”。客商满意之余,又将其他的日本和服商人介绍给贝珍珠,为她打开了通向日本市场的大门。

后来身为苏州市外贸局副局长的叶之锦也辞职下海,追随贝珍珠去了东湖镇,夫妇二人开办了苏州锦绣艺术品贸易有限公司。

公司不仅经营和服,还经营刺绣艺术品,生意越做越大,不久即成气候。

还有一篇文章的题目叫《苏州刺绣又创吉尼斯纪录》——昨天下午,记者在苏州锦绣艺术品贸易公司的一个玻璃仓库看到了正在装裱的一件双面刺绣地屏,绣品上方是富贵娇艳的八朵牡丹,下方为姿态各异、色彩艳丽的九条鲤鱼,形象栩栩如生,灵动飘逸,如在水中自由游弋,每条鲤鱼的色彩、游动的姿态都不相同。其中最大一条红色鲤鱼长达1。68米,仅为绣制这条鲤鱼就花费了2名绣娘3个月的时间,最小的鲤鱼也有1。2米长。

董事长叶之锦先生说,这是公司承接的最大规格的双面绣,刺绣每一面配上双层玻璃,达到6厘米厚,装裱完成后总重达3吨以上,不日将运到某滨海城市,在五星级宾馆碧海蓝天宾馆开业前安放在宾馆大堂。

目前叶氏夫妇手下的绣娘有4000多名,遍布苏州各大乡镇。每个绣娘的年收入达到70 00元。叶之锦还在苏北的滨海和西安设立了分厂,输出苏州绣娘和苏绣加工工艺,带动了当地一大批农村剩余劳动力就业。目前,苏州锦绣艺术品贸易公司年销售额1。7亿,利润达2千多万。

安对她说,你父亲不当大官就会当大老板,反正他不是个平凡的男人。可是她从来不在同学们跟前提起父亲。因为她心里恨父亲,因为在她想见父亲的时候见不到父亲,比如家长会,比如春天去草坪上放风筝。这种恨是因爱而起,因失去而刻骨铭心,因不完整的童年而总憧憬花好月圆。自从贝姨去世后,她对父亲的怜悯与日俱增。她愿意更多地理解父亲,甚至与父亲重归于好。他们毕竟父女情深。但过去的日子一去不复返,谁能让日月倒转,昨日重现?杨教授的出现,让她有重回童年的感觉。她对父亲的思念使她显得有些精神恍惚。

“叶蓓,你在想什么呢,这样专心致志。”是杨教授的声音。叶蓓马上回过神来,看着杨教授的脸,眼睛里满是问号。

杨教授连忙解释:“师母让我来替她再做一件旗袍。”

叶蓓的脸上写满失望。

“你堂堂教授难道是那个女人的走狗吗?”

杨教授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是我师母,我应该像尊敬导师一样尊敬她,办这点小事还不应该吗?”

叶蓓朝他伸出右手,说:“好吧,条子呢?”

杨教授说:“什么条子?”

叶蓓说:“那大美人的三围和身高,还有用什么颜色和质地的布料,做成什么款式,她很挑剔的呀。”

杨教授有些迟疑地说:“这个么,她没说清楚,还是和上次一样好了。”

叶蓓心里暗笑,你撒谎,你不是来为你师母做旗袍的,你是找借口来看我的。但她口里却说:“还是问清楚了再说吧,你师母不是个可以将就的角色。”

杨教授说:“你说的很对,等我打电话问清楚了再告诉你。”

叶蓓心里溢满快乐,杨教授来看她,她能不高兴吗?

叶蓓看着杨教授,越看越像自己的父亲。她现在更需要父亲的呵护,她渴望父亲温暖宽阔的怀抱。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双臂托着她晃来晃去荡秋千的情景,又想起那天晚上在“小桥流水人家”喝醉了酒,和杨教授手挽手走过水景长廊的一幕。她目不转睛地盯着杨教授,她的眼睛里重叠着杨教授和父亲的面容。

杨教授给她盯得不自在起来,上下打量一番自己,并没发现周身有什么异常,领带打得很周正,西服也没扣错扣子,两只袜子也是一样的颜色。杨教授满腹狐疑地看着叶蓓。

叶蓓说:“杨教授,你很像一个人。”

杨教授问:“是吗,像谁呀?”

“像我父亲。”

杨教授一惊,说:“我真的有那么老吗?”

“是我父亲年轻的时候。”

杨教授笑了。

叶蓓说:“我父亲那时跟你现在的年龄差不多。”

杨教授说:“哦,那你父亲现在呢,他还好吗?”

叶蓓叹一口气说:“他已去天堂与贝姨相聚了。”

杨教授说:“对不起,祝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安息。”

叶蓓说:“我父亲的一辈子,事业成功,婚姻不幸。”

杨教授点点头说:“许多杰出男人都有这种问题。”又说:“但是我想,你父亲有你这样聪明美丽的女儿,应该还是很幸运的。”

叶蓓说:“你真的认为我聪明美丽?”

杨教授说:“这还用问吗?像你这样的姑娘,当然称得上聪明美丽了。”

叶蓓盯着他的眼睛说:“可我自己觉得不是这样。如果我真的像你说的那样聪明美丽,我父亲就不会抛弃我的。”

杨教授问:“你父亲另外建立了家庭?”

叶蓓点点头。

杨教授说:“你父亲肯定不是因为你而另做选择。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女儿,是做父亲的骄傲。”

叶蓓说:“你真的这样认为?”

杨教授说:“不光是我,相信每一个做父亲的都会这样认为。”

叶蓓心里说,那就让我做你的女儿吧,有你这棵大树给我遮风避雨该多好啊。

杨教授好像猜透了她的心思,他笑着说:“如果我有你这样的一个小妹该多好。”

叶蓓抬眼望着他,“真的吗?”

杨教授很豪放地说:“我家弟兄五个,就是没有姐妹。今天就认下你做我的小妹妹。”

叶蓓的眼里滚出一颗泪来。

杨教授说:“你怎么哭了,难道我说错了什么?”

叶蓓一下扑在杨教授的怀里。叶蓓突如其来的动作让杨教授想到“小桥流水人家”的那个晚上,她娇嫩的花x一样的舌尖舐在他的脸上让他有一种触电般的感觉。夜色中的水景长廊那般温馨那般妖娆。他又一次脸热心跳。他赶紧扶叶蓓坐在椅子上,又拿一张餐巾纸递给她。说别激动别激动,有什么委屈你慢慢说给我听。

叶蓓开始对杨教授说她的父亲母亲和贝姨。

叶蓓的叙述就像小河里的流水,凝滞迟缓而又混沌不清。叶蓓面对杨教授觉得那是说的别人的故事,她心中最爱的那个男人现在终于失而复得。她甚至有些不愿再提过去,她憧憬的是未来。她说着说着就停住了,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别耽误你的时间了,以后再说吧。我去给你泡茶。说着,果然噔噔噔地跑上楼去取茶叶。那脚步轻巧里透着愉快。杨教授有些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叶蓓真像他的女儿,情绪转换的速度令他那擅长于逻辑思维的大脑跟不上节奏。什么是因什么是果,在她们那儿永远阐释不清,她们无须因就直接到了果,中间没有过渡。这是她们幼稚的地方,也是她们的可爱之处。杨教授突然对叶蓓产生了慈父般的爱意。何况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女孩儿呀。

两人面对窗,品着茶,门前的小河里有木船摇过,船娘穿着传统的吴地服饰,打捞着河里的杂物。

对岸的临顿路上,跑着各式各样闪闪发亮的私家车。

杨教授感叹道:“这就是生活,过去和现在是无法割断的。”

叶蓓笑着说:“哲学家的语言。”又问:“杨教授,今晚我请你去韩松苑吃烧烤,好吗?就在碧凤坊,离这儿很近的。”

杨教授说:“还是我请你吧,怎么好意思又让你破费。”

叶蓓说:“还有一个办法,让酒家把菜送到店里来,我们就在这儿吃,你看怎么样?”

杨教授说:“不用了,家里等我回去吃饭哩。”

叶蓓说:“就算小妹求你一回了,你就答应吧。”

杨教授无可奈何地说:“好吧。”

叶蓓打电话到宫巷的“王四酒家”,要了几样精致苏帮菜,让他们送到店里来,她又去楼上取来一瓶葡萄酒,说是前几天一个从国外回来的同学送的。

这期间,杨教授在发短信,叶蓓估计是给他夫人发的。她很想知道他编个什么理由不回家吃饭。总之,她猜想杨教授不会跟他夫人说他是为了陪一个女孩子吃饭而不回家吃晚饭的。这样想着,心里感到很满足。

吃完饭,叶蓓又要去东方不夜城唱歌,杨教授说改日吧,今晚我还有事。

叶蓓说那我送送你总可以吧。

她和杨教授沿着临顿河边走,几株桂树正开得芬芳。杨教授做了个深呼吸,充满诗意地说:“好香呵,沁人心脾的香。”一抬眼,又看到了天上的星星。杨教授说:“苏州的大气环境明显有了改善,天上的星星越来越多。”

叶蓓说:“是啊,在繁星满天的夜空下散步,是一件很浪漫的事。”

“是的,有时浪漫是不需要花钱的。”

“浪漫其实是一种心境。”

叶蓓不知不觉挽住了杨教授的胳膊。

杨教授说:“古人最懂得浪漫,生活的最有格调。比喻,唐朝诗人杜荀鹤写那时的苏州:君到姑苏见,人家尽枕河。古宫闲地少,水港小桥多……”

“夜市卖菱藕,春船载绮罗。遥之未明月,相思在渔歌。”

“对了,你对这首诗应该最熟悉了,你的店名就是‘春船载绮罗’么。当时,我和导师,就是冲着你这店名去的。这么诗意的店名,肯定是文化人开的。”

“没让你们失望吧?”说着,叶蓓调皮地对杨教授莞尔一笑。

杨教授点点头说:“实至名归。”

“那以后可要常来啊。”

“会的。”杨教授说着,捏了捏她的小手。

这时,他们走在干将路的人行道上,道路两旁新移植的香樟树有的已枯死,杨教授指着那些枯死的树对叶蓓说:“这些树与自然的母体脱离后,怎么能不枯死呢?现在一些看上去还枝青叶绿,实际上也是一种假象,时间长了也会枯萎的。花这么大的代价移植,是违背植物生长规律的。这些被移植的树木,脱离了原来的生长环境,它们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丛林里也会和人一样感到孤独,郁闷,呼吸不畅,久而久之,就会枯萎。”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

“形象工程,面子工程,当官的为追求政绩不惜血本,一个地方发明,全国跟风。这种绿色克隆,是真正的绿色污染。”

“你不是市领导的高级顾问么,向领导反映呀。”

“领导也是普通人,也有攀比心理,别的城市都在轰轰烈烈地搞人造绿地和景观中心广场,你不搞就没面子,而中国人恰恰最讲面子。”

这时他们已穿过斑马线,走在官太尉河边上。一辆轿车迎面开来,杨教授欲甩开叶蓓挽着他的胳膊,叶蓓却拽着他的衣袖不放。汽车开过去了,杨教授似乎松了口气。

“电视里天天讲水环境治理,可这小河里的水,为什么就是不见清呢?”

“苏州的蓝天绿水工程已投了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