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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乐公子 第四章 治大国若烹小鲜(6000+大章)

初,帝以弟昉为渊犀侯,治滁雷县,昉施无为道,民生平。梁建安十二年,帝疾,令入墨离主政,即日政十,多指燮地政弊,朝以为服。时太傅颜静洛为鸿胪寺卿,问政于侯,对曰:“治大国若烹小鲜。”静洛公尝语其子曰:“公子之能,不啻天人也。”——《燮书·渊犀王本纪》

燮朝重史,常设太史令两人、内史丞五人、外史监若干,属钦天监,专责编纂前朝历史、整理本朝政令得失,又兼记录天象变化、帝王朝臣宗室言行之职,向以铁骨强项著称。在《燮书》中,关于渊犀王苏昉的记录向来为人称道。苏昉未继帝位,苏郃称帝后加了他渊犀王,《燮书》却以记录帝王的文体“本纪”来记录,足见对其评价之高。而颜静洛对苏昉的称呼和评价也足够引人注目。而事实上,苏昉代苏郃主政,也并不完全像史书里面记载的那样“朝以为服”,甚至都让颜静洛惊出一身冷汗。

苏昉第一次代苏郃主政,坐上了墨离城旭辉殿里的墨玉麒麟踏云椅。卯时的鼓响过,旭辉殿里却空了一半的位子。苏琢领燮国时,念诸臣早起议政辛劳,在旭辉殿里设了座椅,诸人可按品佚坐了议政,苏郃也一直延续着父亲的传统,结果今天苏昉第一天进旭辉殿,下面只坐了不到一半的人。没来的人估计都是不服这个纨绔公子,罢朝不问。

苏昉也不多言,五更鼓一过,便叫人撤了多余的座椅,直言道:“我本是个散漫的人,却也知道万民的生计大事散漫不得。你们看不惯我纨绔散漫,大可向燮公弹劾我,却不许像今日这般罢朝。燮公招我入墨离城,代主政事,政令已下,便当服之,像今日这般,倒是完全没把自己的责任看的那样重了。今日朝议,来的都是以万民生计为己任的,没来的却也不用占着这许多位置,尸位素餐,害的还是燮地著民。今日此时未到,那便以后也不用到了。”

停了一停,又说道:“坐在这殿里的人既少了,这许多的事情便少了人办,如是这样,仍不免误了百姓的生计大事。那咱们便商议一下,想想如何就用殿里这些人,做得了以前那些事。我倒是有个想法,说出来大家考虑一下。

“天下八路诸侯,分封土地以燮国最广,燮国的官卿亦是最多,不过以前都是七手八脚,忙起来繁乱不堪。不如我们就分了治下职责,该谁的担子,谁挑起来。我想着,咱就分成三大块儿,民的事儿放一块儿,官的事儿放一块儿,兵的事儿放一块儿。今天在座的各位,我挑出三个人来,分别做我燮国的左右执政、威武将军。

“左执政下设通政司、度支司、屯田司、牧守司,分管政令、户籍、屯田、牧马诸事,各司设卿一人,以下设令,以下设丞。我燮国土地广大,不妨分做几个州,州下设县,县下设乡、里。各州设太守、抚院各一人,均归左执政治下。太守统领本州事,以下各县设县尉,统领本县事,再下设乡长、里长。各司派本司令官入州,参谋本周诸事;派丞官入县,参谋本县诸事。抚院下设司农、司马,专责视察各州县政令得失。

“右执政领鸿胪寺、太常寺、大理寺、太仆寺、光禄寺五寺。再设钦天院、翰林院、针石院、虞衡院、评参院五院。钦天院领燮地天象事,翰林院领燮地兴学事,针石院领燮地疫病事,虞衡院领燮地铸锻事,评参院领燮地官吏事。各寺、院俱设卿一人,以下设令,再下设丞,最下设监。

“威武将军统领我燮国风云骑、风雷骑及风林旅众军马,节度麾下诸将官。

“燮地内分封的侯、伯、子、男诸爵,不管是梁氏封的还是燮公封的,若无官职,则只食邑,均不可参与地方政事。

“如此一来,诸位便都有了自己的担子,我们燮国也不用养那么多的官卿,百姓的事儿也耽误不了。不知众位意下如何?”

苏昉说完,殿里马上热闹起来。在颜静洛看来,苏昉的这个办法不失为良策,梁朝各国均没有完善的官吏系统,平时除了军队有比较系统的品佚外,治国都是靠各国的公爵们养的一帮子门客,除爵位之外,没有正统的官职,都是称作卿或者大夫。出了事儿大家一起商量,再找个人去办。费时费力的很。州县之制以前也有,只是十分混乱,州和县是不分大小的,比如苏昉分封的滁雷县,几乎占了整个燮州草原,比其它州县大得多。至于州县里的政务,都是分封的爵爷们管理,管理的好坏,就看爵爷的才能和民众的运气了。苏琢在时,仿照梁氏朝廷,设了五寺,分设寺卿、寺丞,分管连横合纵、祭祀诸礼、律法刑判、车马出行、餐饭内务大小诸事,又加了琛渊阁那帮只知吟诗作文的学士们办学、推选诸责,诸人立马就觉得效率比以前要好得多。只是此法虽好,实施起来却也难度不小,不说众人肯定会为了这些位置抢破头,单单今天没来的这帮子公卿大夫们,苏昉估计就处理不了。

苏昉待众人讨论了一阵子,拍拍手说道:“众位可有意见?若是有意见,就顺便提个更好的办法出来。”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俱不答话。苏昉便说:“你们若是不说话,我就当你们没有意见了。”

一人站起来,说道:“渊犀侯,我等也觉得此法甚好,只是不知此事到底是侯爷的意思还是公爷的意思?”

苏昉说道:“自然是我的意思。”

那人又问:“公爷可曾同意?”

苏昉答道:“燮公并不知今天有这么多人罢了廷议,我自然也就没想过向公爷回报此事。不过,公爷的意思是,让我,苏昉,统领燮地诸事。所以,我觉得公爷是不会反对的罢。”

那人又说道:“那倒不如侯爷先向公爷回报后我们再作打算。”

苏昉摆摆手,说道:“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不会拿这件小事去烦扰家兄的。你若是能见到公爷,不如现在就去汇报,剩下的人就先商量下这左右执政、威武将军的人选吧。”

那人立马说道:“臣下知道公爷与侯爷手足同心。既然是昉侯爷的意思,那公爷肯定是不会反对的了。”

颜静洛不禁偷笑。

又有一人站了起来,说道:“侯爷所言之法甚善。只是今天未到之公卿有些确有不世之材……”

苏昉打断了他的话,说道:“你不用再说了,我已经说过了,不服燮公之令,不知子民之重,不明缓急轻重,哪怕他有经天纬地之才,我也不能用他。须知,才能愈强,职责便也愈重。这样的人,若是心怀百姓,自然是我燮国之幸;但若没有这样的心思,就是我燮国的大患!”

那人躬身行了个大礼,说道:“谨受教。”

再没有人站起来,苏昉便说道:“我不敢让燮地子民久候,故此事贵在神速。我便不让你们一一推举了,就凭我平日所见所闻,今日便定下左右执政、威武将军及通政司、度支司、屯田司、牧守司四司还有鸿胪寺、太常寺、大理寺、太仆寺、光禄寺、钦天院、翰林院、针石院、虞衡院、评参院五寺五院各司卿、寺卿、院卿的人选。”便点了故琛渊阁大学士孙芸之子孙恭为左执政、原大理寺卿郑祺为右执政、风云骑统领洪烈为威武将军,又点了颜静洛等十四人为各司卿、寺卿、院卿,让其自选本司、寺、院内的令、丞、监诸职。又命左右执政并通政司、度支司、屯田司、牧守司划分各州县地界,选派太守、抚院等职,分派各州县。

于是旭辉殿里熙熙嚷嚷吵扰不休,从卯时一直吵到未时初,才算尘埃落定,苏昉一直坐在那墨玉麒麟椅上,望着下面众人,一句话不说。颜静洛忙里偷闲悄悄扫两眼,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渊犀侯府中苏昉坐在房檐下听那些门客吵嘴争斗的场景。

众人推了左执政孙恭执笔,将众人所选的各州县太守、抚院及县尉并各司、寺、院令、丞、监还有划分各州县的图样一一誊了,呈与苏昉。

苏昉着苏叶传令尚膳监,端了些点心茶水与众人,自己则取了朱笔,不时在那名单上点点画画。待众人吃完,苏昉便递下了那名单,着评参院院卿宣与众人。

颜静洛听着不禁咋舌。本来苏昉任命自己这十七个人时,颜静洛便觉得自己这些人所长为何苏昉早已知晓,否则也不会恰巧点了自己这是十七人,不过这也算不得什么,毕竟这些人都是惯常在燮国朝堂上走动的人物。倒是后来经过苏昉改动的那份名单,原本自己以为不是特别合适的人选经苏昉略微改动便显得十分恰当,如此看来苏昉倒真不是平日里看上去的那般散漫。尽管他偏居滁雷,倒仿佛是真的不出门而知天下事一般。满殿的公卿十个到有九个和颜静洛一般的念头,众人推举的名单里绝大多数都不在殿中,其中的大部分是殿中有爵位的公卿自己所养的门客,要不就是有爵位的外城贵族,再有就是这些人的子侄。苏昉删掉了一些人,改动了一些人,又加上了几个人,新加上的这些人有几个诸人甚至都没听说过,苏昉便详细说了所在,让人去寻。众人都觉得,这个纨绔侯爷看来散漫,实则有心,又兼雷厉风行,不负孙芸当年“只可师天地”的评价。

待评参院院卿读完,苏昉又说:“治国,所求者不过‘国泰民安’四个字。若要做到这四个字,又不过‘政通人和’而已。今日所议,不过是给这‘政通人和’铺个底子,将来尚有极长的路要走。所谓‘政通’,说白了,就是为官者当以民之生计为所谋;所谓‘人和’,不过平安喜乐罢了。和者,衡也。今日诸公与我将燮国政事一分为三,切不可自行自事。须知事可分,国不可裂。四司五寺五院及各州县,务须紧密无间,万事以民为重。左执政治下各州县及四司,必需右执政下各寺、院支持;而右执政下各寺、院,亦需各州县及四司之支撑;而若想做出番事业,必少不了平稳安定的环境,则又有赖于威武将军;将军所辖众军士,少不得万民携食箪浆。望众卿谨记。

“今日所行之事,乃是我依照中都之制,稍为变通,行于燮国。而我又深知,中都诸官,无论品佚高低,均有贪贿之行。窃以为,此为国之患也。故告知各位,于我燮国之内,官员贪贿为重罪,凡贪贿五十金铢以上者,仗毙。凡有以公权为亲友谋私利者,仗毙,所得充公。

“另着大理寺调派熟悉律法的寺令入州、寺丞入县,分建刑庭,选军中健者为役。凡州县中作奸犯科、民怨纠纷,均交刑庭审处,各州县太守、抚院及县尉,均不得参与审处民众纠纷。我亦将选风云骑、风雷骑及风林旅中强健聪慧者,入监察营,统归苏叶辖下,专司监察各位官员营私舞弊、贪污受贿之行为,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廷议结束,已是申牌十分。颜静洛刚回到府中喘了口气,苏昉又让苏常来找他,他就跟着苏常到了苏昉所居的归鸿馆中。刚到归鸿馆外院,就见大理寺卿、翰林院卿、针石院卿、虞衡院卿、评参院卿五人走了出来。颜静洛一一打了招呼,才知道这几位根本没走出宫门,就被招了回去。

颜静洛见了苏昉,后者却许久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写着什么东西。颜静洛等得心焦,正四处乱瞟,就听苏昉说道:“送你来墨离城三年,还是这般耐不住性子。”

颜静洛连忙收回目光低下了头。他不知道苏昉把他召回是什么意思。

苏昉喝了口茶,问:“你觉得今天这事儿办的如何?”

颜静洛想了想,说道:“公子今天所行之事,当是利国利民。只是……,只是似乎……似乎和公子一贯的性子不太相符。所以,我想着,是不是公爷的意思?”

苏昉笑了,说道:“你是想着,像苏昉这般惫懒的人物,必是想不出这等办法的罢?”

颜静洛连忙摇头,说:“自然不是。公子之才,静洛自然明白。只是公子在滁雷所施者,乃无为之治,不像今天这般大动干戈。所以,我私下以为,这是公爷的意思……”

苏昉摇摇头,说道:“这件事情,父亲在世时我就和他说过,只是父亲顾虑颇多,不敢完全施行罢了,你以为设五寺、擢琛渊阁这样的事是父亲那样的武者能想起来的?后来哥哥也和我讨论过这个问题,我们共同把它设计成今天这个样子的。但是我哥他也不想施行。他原本是想着什么时候把这公爵的位子让了给我,让我做这件事。现在他让我入了旭辉殿,以我这样惫懒的性子,自不想像父亲或哥哥那样事必躬亲,所以就把这个事情做了。

“至于你说的这大动干戈的做法和我在滁雷县的作风不一样,原因其实很简单,我在滁雷县治的是一个县,燮州草原又是地广人稀的地方,家家户户逐水草而居,无为而治正是最合适的做法。现在我的治下是整个燮国,是梁朝最大的诸侯国,治下的人民有耕田的有放牧的,有山有水,那就得想个能治全国的法子。就像是你在厨房里做饭,青菜有青菜的炒法,鱼肉有鱼肉的炖法。你要是用炖肉的法子炖一锅青菜,那就只能吃菜糊了;要是用炒青菜的火候来炒肉,估计是要拉肚子的。”

苏昉站起来,踱了几步,又说:“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治国和做饭其实是一样的。不同的材料要讲究不同的做法,煎炒烹炸汆,不一样的做法做出来就有不同的口味。

“饭菜讲究色、香、味俱全,治国也是如此,要兵强、国富、民安。兵强是国之‘色’,是一眼能看到的;国富是国之‘香’,让外人想起来就有趋之若鹜的冲动;民安则是国之‘味’,只有真正吃到嘴里的人、安居在这个国家内的人民才能体会到的安定和幸福。

“我侯府的厨子说,食物有酸﹑甘﹑苦﹑辛﹑咸五味,真正善于烹调的人正是善于调和五味的人。而要获得这五种味道,就得备齐包含这五味的材料。所以治国必得做好根本,今日所做之事,就是备齐材料了,机构须完整,方不致到头来手忙脚乱。

“要想做出诱人的佳肴,五味俱备尚不算完,说到底,还得要知道如何‘调和五味’,就是如何平衡五味的关系。醋多过酸、糖多过甜、青菜多苦、姜多过辛、盐多则咸。放到治国之要中,便是要调和各方关系,平衡各方力量,不至于尾大不掉。

“还有,古人说‘治大国若烹小鲜’,这‘烹小鲜’说白了就是炖小鱼。这小鱼只要入了锅,切不可多行翻动,否则就再也找不到这条鱼了。治国也是这样。民尚平,政不可多变。如若朝令夕改,那苦的还是百姓。

“最后,古人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又说‘民以食为天’。联系起来想,说的就是,治国者要为万民‘烹小鲜’,是‘民为国之本’的意思。偏偏就是有人想不明白,总是以为自己高高在上,以为百姓是猪是狗,偏不明白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是千难万险。不过只要是想明白了,总有做到的那一天。真到那时候,‘治大国’就真的像‘烹小鲜’这般容易了。”

苏昉踱到颜静洛面前,说:“三年前我把你送到墨离城,荐你做了鸿胪寺卿,并不是真的觉得你烦,更不是觉得你适合这个合纵连横的职位,只是想让你借着和诸国交往的机会,多看多想,看看这诸国的许多公卿,哪个可做我燮国之敌。今日看来,你虽未做到尽善尽美,却也强差人意。只是以后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我们这燮国的天下,靠的还是你们这些人啊!”

颜静洛抬起头,看着苏昉深邃的眸子,觉得里面有个什么猛兽,潜伏在他平静的目光下。他又想想平日所为,实不明白这“强差人意”的评价从何而来——要说自己“中规中矩”还差不多。他张张嘴,却没吐出声来。他感觉到,苏昉待他甚厚,期望亦极高,只是自己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又隐约觉得,苏昉平静面容后面的那头猛兽,时时准备择人而噬,但自己并不在列,相反,他甚至觉得自己心里也有那么一头猛兽。只是苏昉心中的猛兽已经长成,可以慵懒的躺在燮州草原上打瞌睡,也可以随时暴起,给敌人电光石火的一击。自己心里的这一头,只是微微张开了眼眸,好奇地瞅了瞅自己所在的这个世界。

苏昉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自己都意识不到。可是,可不是就我自己的心里伏着头猛虎啊。”

停了一会儿,苏昉又问颜静洛:“你可知何谓‘民为国之本’?”

颜静洛低头想了想,答道:“财从民中取,军从民中征,国从民中立,乃至帝王,追其本源,不过平民,是以民乃国之基。集万民之力,可绝江河,可坍高峰,是以民力无穷。帝可亡,军可溃,唯民不绝也。民心背,强国即亡。民心向,虽军败国亡,复之只朝夕事。故民为国之本也。”

苏昉抚掌大笑,说道:“今日你我所言,须牢牢记在心里。你是自我渊犀侯府中出来的牧人,切不可在将来折了我的名声。还有,你要有空的话,来归鸿馆中找苏凡苏常打熬下气力,将来免不得鞍马颠簸,若是被雪儿一吓便惊下马来,未免不像个马背上生长的男儿。”

颜静洛尴尬挠头。

颜静洛辞别了苏昉,转过身来时,听苏昉在身后说道:“生在这样的乱世,心里就得养一头虎啊。你又怎知,这虎睡醒了,不会为蔷薇的香气所迷醉呢?”言语低微,倒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一般。

颜静洛顿了一下,走出归鸿馆,走向漫天血红的晚霞,再没回头。

(这一章加进去不少自己心里的东西,写了好久,也算补一天的罢,现在已经9月19日了,今天中午或下午应该还有一章,状态好的话两章。祝大家中秋节快乐!求点击求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