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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成潘金莲怎么破~ 第133节

燕青笑道:“表姐说得正是。”

武松说:“那好!今日出发进城,直接去拜山头。地址呢?”

燕青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条,便是昨天那“货郎”写下的转让酒店的位置。当时没多在意,差点就随手扔了。

武松将纸条展开来,只见上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一行字,读出来:“马行街北去旧封丘门外袄庙斜街州北瓦子对面九曲子周家便是”。

武松大喘一口气,冷笑着评论:“瓦子对面,看来这风门还挺爱热闹嘛。”

东京开封府分为内外两城,汴河是贯穿东西的主要水系。这还没到外城的东水门,阳光初升,薄雾散去,露出那河面上鳞次栉比的大小船只,趋朝入市之人,大都是赶早进城卖货运货的。有的升帆,有的摇橹,河面上嘈杂一片,像是飘着一层立体透明的市井风情画。艄公纤夫喊着号子,相熟的生意人站在船舷上打招呼,甚至有从水路运来的鸡鸭羊兔,一笼一笼的色彩缤纷,好不热闹。叫卖声此起彼伏,早点、汤茶从岸上递到船上,叮叮当当的铜钱过手。那船行过数丈,吃剩下的空碗空筷子,便又有专人负责收走

河面上的味道也是一步一换:有时是禽畜的骚味、活鱼腥味,有时又换成淡淡的香料味,有时是茶汤和炊烟交织在一起;有时是新鲜蔬菜水果的清香;偶尔出现缭绕的檀香味道,那是赶早去城外各寺庙的善男信女;再就是一阵一阵的脂粉香,大户人家的精致画舫,红绿描边,不知藏了多少会唱的黄莺、会舞的蝴蝶。

潘小园不得不承认,就算是在上辈子上个时代,也很少见到如此人稠物穰的繁华都市。眼睛不够用,新鲜东西应接不暇。她觉得自己在身为“梁山土匪”,见过的金珠宝贝、稀罕物件也不算少了,但今日一见,单是那些船上露在外面的少部分货品,依然有很多叫不上名字。

这会子水道拥挤,水面上又没有交通规则,慢慢的就开始堵上了,一艘艘大小船只变成了水上蜗牛,艰难地左冲右突,穿梭往来。突然,几十艘船同时微微一震,彻底停住了,汴河变成了大船坞。

一阵此起彼伏的唉声叹气。有人大声催两句,更多人是耐心等待。有几艘船甚至开始抛锚了。看来大伙对这“堵船”现象都是司空见惯。

潘小园庆幸自己一行人选择了可靠的双腿。要知道临汴河的时候,有好几艘船的艄公过来拉生意,要让他们走水路呢。

沿着新宋门大街进城,那城门三重门洞,四面垛口,歇山顶,青砖墙,极为威严气派——据说这还是外城城门中不太起眼的一个。大路旁边植着成排高树,此时树叶落尽,像是一个个巨人守卫。一排小摊小贩靠着城墙做生意,在墙上挂满了吃食、布艺、杂物,倒把城墙当成店铺的一部分了。

孙雪娥、郓哥、贞姐她们,过去何曾经历过这种阵势,说是做梦吧,梦里都没么磅礴的想象力。直接成了刘姥姥掉进大观园,左顾右盼,只恨没多生一双眼睛。

门口十几个守兵靠墙站,懒懒散散互相聊天,面对涌入城门的芸芸众生,哪有工夫一一盘查,看顺眼的直接挥手放过,看见奇形怪状的,才上去象征性地问上几句。

潘小园一行人数量多,又带辆车,免不得也被简单盘问一番。燕青早有准备,几句精心设计的台词说过,就被不耐烦地打断了,推推搡搡让他们进去。

大家面不改色地通过城门。周通这才低声评论一句:“怎的还没咱们梁山的关卡严呢?”

抬手往上指指。只见高大的城楼上,不仅有持弓巡逻的兵卒,还有百姓上去登高看景的,指指点点,聊天说话,军民和谐,其乐融融。

燕青嗤的一笑,也低声回:“这年头官兵都是混日子,哪有不懈怠的?梁山泊贼寇,眼睁睁的放进去了。东京还算好的,大哥是没见过我们大名府的守兵……”

武松笑道:“大名府的守兵?可不是吗,见我就跑了。”

第153章 1129.10

但凡混江湖的大哥大姐们,不论本事如何,讲究的是互相给面子。毕竟天下之大,不论混出什么名堂,对于多数人来说,都只停留在“久闻大名如雷贯耳”的阶段。真人尊颜如何,江湖上道听途说,也不见得太准确。譬如宋江在清风山被当做路人捉去,倘若不是“无意中”透露出自己姓名,早就被炖成了人肉心肝下水汤,进了燕顺王矮虎的尊胃了。

因此名气很要紧,名头是万万堕不得的。对于盘踞在各地的地头蛇,大伙讲究个入乡随俗,到一个山头,守一个山头的规矩,给足对方面子。

过去在梁山占山为王,当之无愧的山东老大,任凭哪路黑道兄弟经过,都免不得拜山送礼,在那“替天行道”的大旗下面,表达对梁山事业从物质到精神上的全心支持。

而现在,风水轮流转,倒要梁山好汉去拜别人的山头,虽然知道是十分合理且必要的,但大伙以前霸道惯了,免不得有些愤愤不平的憋屈感。

还好一队人里不缺老江湖。武松当即调兵遣将:“燕兄弟,你带着其他人,先找客店安顿下来。我记得东水门内有久住王员外家,还算干净。要是那家客满,就去北边岳庙等候。我和……六娘,我们一起去见识见识那群骗子。”

最后一句话,咬得有点犹豫。虽然知道其他人定然没意见,但无论如何也算是个“任人唯亲”。潘小园脸上微微一红,决定这次不跟他唱反调。

不过他有他的考量。倘若大伙一起行动,未免给对方传达一个如临大敌的讯号,让人看得轻了,况且若是万一出事,连个接应报讯的都没有。

因此少数领头的出面即可。剩下一队人也需要个靠谱的领导。潘小园和燕青都是拿主意的,倘若他点了燕青一起,两个人加起来的做生意天分,不及潘小园的一根手指头--其中一大半都是燕青拖的后腿--人家难免起疑。

再说,他可还没忘,潘小园眼下是“戴罪之身”,虽然这个秘密并没有和其他同伴们说知,但他自己心里有数,得好好把她当犯人看着。

要是把她和燕青都带去呢?两个人都是“领队”,享有同等的决策权,遇到什么事,拍板之前难道还当着别人的面商量一番不成?

因此不如让燕青去领导剩下的人马。武松有自信,也不缺他那一份武力。况且小乙哥懂人情世故,要在鱼龙混杂的大都市里顺利落脚,是他发挥特长的时候。

燕青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笑道:“大哥放心,我们就去那个王员外家,等你们回来吃晚饭。”

武松笑笑,大言不惭地回:“午饭也给我预备着。”

又装逼。潘小园看他一眼,心里头悄悄乐一声。

大伙随即兵分两路。燕青带人去住店安置,武松带着潘小园转而往北,去拜风门的山头。大家互相嘱咐两句,都知道武松是不太可能吃亏的,轻轻松松地道别。

潘小园这才轻声跟武松说话:“你方才在小乙哥跟前接什么大名府的话啊?”

武松不解:“怎么了,开个玩笑。”

一句话说过,也知道她为什么敏感了。人家燕青好好的在大名府住着,转眼让“梁山贼寇”烧了家园,带上了山,虽说是他自愿落草,眼下混得不错,那卖身契多半也随着付之一炬,但毕竟故土难忘,哪能随便开大名府的玩笑呢?

在这方面,武松毕竟心思粗糙了些。但他随即说:“燕青没那么小心眼,又不会怪。”

潘小园忙道:“那是,那是自然。”

提醒他一句,就此打住,不然就成挑拨他兄弟关系了。

不过除了这事,她也没太多说话的心思。眼前的一切新鲜有趣,单是新宋门大街这一带,就把阳谷县最繁荣的县衙广场比到了尘埃里。武松是见识过东京城的,此时不慌不忙地带着她穿过拥挤的人群,对旁边的喧哗热闹一概不感兴趣,只是偶尔扫一眼混在人群中的官兵——大多也在闲聊、喝茶、看热闹。

自己好歹也是见识过后世的人山人海的,潘小园觉得不能被他比下去。眼花缭乱的还没来得及多瞧,旁边有人凑上来了。

是抬轿子的。其中一个领头的笑嘻嘻地拉生意:“这位官人,舍得让你家娘子在外面踏风尘走路?不如乘小人的轿子,你们去哪儿?”

武松本能一挥手,就要解释“这不是我娘子”,潘小园在后面一拉他衣襟。费那口舌做什么。

随口问:“去北边旧封丘门,要多少钱?”只是了解一下首都物价。

那抬轿子的一听她口音,就明白不是本地人,笑嘻嘻道:“哟,那可远。不过今儿开市第一单,小人给你们个好价钱。”说着手一比,两根手指头。

潘小园一惊:“二百?”

那轿夫笑道:“娘子不常进城吧?咱们东京什么都得贵一点儿,你去问问别家,遮莫都得二百五起,哪里找小人这般价!”

潘小园笑了。欺负我们外地人不成?

拉拉武松,“咱走,我又不是小脚。”

那轿夫开始还追着武松,这会子也看明白了这俩人谁管钱,转而追着潘小园,叫道:“嗳,娘子别走,给你们一百八……一百六……”

潘小园寻思片刻。其实轿子的价格倒没她想的那么离谱,只比阳谷县贵一点点。记得当年不小心上了西门庆的轿子,坐上去就后悔了:几个轿夫走在街上神气十足,旁边升斗小民纷纷让路,完全是五星级待遇。

可东京就不一样了,大小轿子遍地走,经常还得跟行人车马抢路。究其原因,大约还是因为经济发达。在阳谷县,轿子属于稀缺奢侈品,只有官宦人家才会需求,价钱便水涨船高;而在这里,算是个正常商品,有竞争,价格自然高不到哪儿去。

她犯了职业病,正分析着,听武松说话了,声音有点犹豫:“旧封丘门确实挺远,要走半个城,咱们也不缺钱。”

潘小园赶紧摇头笑道:“不,我可不愿意闷在里头,我还想看景儿呢。”

坐轿子有什么意思,跟他并肩走路聊天多惬意。东京城民风比阳谷县开放许多,虽有一顶顶小轿穿梭街头,但也不乏妙龄妇女抛头露面在街上走,不缺她一个。

那轿夫眼见没指望,摇摇头,去拉别的生意了。

武松大约也明白她心思,朝她一笑,也不多说什么。可没走两步,又被堵住了。

“官人是去旧封丘门的?上车呗!一人二十钱!”

潘小园抬头一看,只见路上一个敞篷小骡车儿,上面载着几捆新鲜萝卜,还坐着两三个百姓,有男有女。其中两个人给那车夫付一把钱,跳下车走了,便又空出来两个位子。那赶车的正朝武松招手呢。

武松一见,拉拉潘小园袖子,大步过去,笑道:“咱们坐车。”

潘小园乐了。今日长见识,古代版的拼顺风车。

那赶车的把潘小园拉上去,见小娘子娇怯怯的,还特意找出个藤编坐垫给她。然后武松跳上车,那车明显往下一沉,前面的骡子喷出一口粗气。

那赶车的心疼地拍拍骡子脑袋,改口:“官人对不住,你得给三十。”

潘小园笑道:“他哪有那么重!二十五!”

武松轻声笑道:“这么便宜,就别讲价了。”抬头对那车夫说:“放心,不少你的。”

袖子里掏出一把钱,先付为敬。那车夫眼睛乐得没缝,连声道谢。

小鞭子一挥,骡车慢慢开动。武松和潘小园虽然占了两人的空位,但武松人高马大的,车子一晃,不免挤着旁边那位,连忙道声歉。潘小园悄悄把他往自己身边拉一拉。

路边的小商铺慢慢倒退,一副副神色各异的面孔擦肩而过,潘小园舍不得眨眼睛。高高低低的招牌布幡,甚至有内置灯烛的灯箱广告。李庆家当铺、一窟鬼茶坊、张家油饼、丑婆婆药铺、孙好手馒头、桥西贾家瓠羹、黄胖家乳酪,一个个都得是红遍一时的注册商标;进了旧宋门内城,便是第二甜水巷,更是人来车往,骈肩叠迹:税务局、酒肆、靴店、巷陌路口的香饮店、鲜切花店、观音院、冥纸铺、烤饼炉、老孙家羊肉铺,一个挨着一个,里面都是人满为患,忙得热火朝天。

宽阔的街道两侧,是铺着砖石的排水沟渠。路上的流动摊贩更是数不胜数:送外卖的、剃头修面的、摇旗算命的、贩马贩鹰的、斗茶斗鸡的。两个耍把式卖艺的争地盘,扭打在一起,丑态毕现,三五十人围着起哄笑闹,也没人管。

武松和潘小园目不转睛盯着打架那两个人,再互相看一眼,眼中都是一个意思:武功这么烂,还敢当街丢人现眼?

那赶骡车的知道两位客人不是本地,只以为他们心慌害怕,半是自豪,半是卖弄,笑道:“客人莫慌,城里热闹,成天有些小打小闹,不新鲜!”

再拐一个弯,车子直奔北去,远远的看到个路东矗立着一座高楼大厦,足有五六层,飞桥栏槛,珠帘绣额,绣旆相招,掩翳天日,里面丝竹悦耳,欢声笑语直飘下来。

那赶车的笑着介绍:“这是咱东京城最大的白矾楼,小的辛苦赶一年车,能去里头吃顿酒。”

潘小园赞叹两句,好奇问道:“怎的这楼,底下三层都是阳台,四层五层却连窗子都没一扇?”

那赶车的指着另一边,笑道:“娘子你看,对面是什么?”

潘小园扭头一看,路西隔街高墙朱门,还守着不少精神笔挺的保镖。犹豫着问:“这是……谁家的大宅子?”

那赶车的哈哈大笑:“白矾楼五楼的窗子要是开了,官家的一举一动,今儿幸了哪个娘娘,明儿骂了哪个大臣,可都让咱们小老百姓看见喽!”

潘小园:“……”

书法家皇帝竟然如此亲民,隐私都难以得到保障。

他就没听说过山东梁山泊的土匪好汉们,整天念叨着“杀去东京,夺了鸟位”?只可惜李逵李大哥没见过东京大内这么寒酸的样儿,否则只怕早就揣着板斧下山了。

扭头看看大内,又回头看看白矾楼,心潮澎湃。此前她一切对于“开酒楼”的憧憬,都比不上这座现实酒楼对她的震撼。生意做到这份上,不枉一生了。

一眨眼的工夫,大内皇宫就过去了。潘小园意犹未尽地眺望一番,忽然余光一瞥,整个人僵住了。

视野里出现一座匀称挺拔的褐色佛塔,在温和的冬日阳光下熠熠生辉。

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开封铁塔!”

那赶车的听了,笑道:“娘子说得差了,这是开宝寺塔,不是铁的,是琉璃砖。”

潘小园捂着脸,简直想原地跳一圈,心里说:“在后世我们管它叫铁塔,门票四十块人民币,学生半价。”

武松见她惊喜赞叹的模样,也忍不住笑,低声提醒一句:“别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

潘小园“嗯”一声,强迫自己平静下来。今天这趟车,不是开封一日游,而是要去北外城的风门拜山头。他们手里还拿着武松的半辈子积蓄,此次谈判的成果,直接影响着此后她在东京的发展前途。

再往远了说,她是来给梁山建立暗桩的。既要隐姓埋名,又要争取打入上流社会,探听朝廷“剿匪”的风向。任重而道远,初始团队只有八个人,起始资金只有一千贯,怕是还不够在刚才那个白矾楼包一夜场的。

更别提……偷眼看看武松,两人身上还有个不能多说的重担。宋金之盟,江湖密信,周老先生的嘱托。

心里一平静,再看周围的市井风情,就显得没那么吸引人,多了些置身事外的冷静。

此时骡车沿马行街往北,过了大内,街上便又多了不少乱象:抱大腿的乞丐神出鬼没,年轻妇人蓬头垢面,抱着小孩跪在十字路口,逢人便磕头,面前一张写满辛酸故事的纸,上面压着个小破碗,碗里寥寥几个钱;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小伙子,刚刚被从大宅院门口打出来,倒在街上哭闹撒泼,一堆人围着看。

街角的“望火楼”——相当于巡逻警戒的消防局——此时空无一人,楼里胡乱堆着水缸水盆。

李庆家幞头店门口,让几个明显是混混泼皮的汉子围住,其中一个手伸出来,大约是在讨保护费;而街道另一边,几个无所事事的巡逻士兵对此视而不见,反而围在一起非法赌钱,军容不整,丑态百出。听到骡车驶过的声音,几个兵卒抬头一看,见车上坐着个俏丽小妇人,面前没遮没挡的,都是眼睛一亮,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看,其中一个吹了声口哨。

武松轻轻瞪了一眼过去,几人才噤声,嘻嘻笑着围在一起,不知讨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