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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梨园小花旦 七十年代梨园小花旦 第51节

严菊心里憋着一股气,程殊墨过去下乡以来,她这当妈的怕儿子吃苦,家里也是省吃俭用,有什么好的,总是隔几个月,就给儿子寄过去。结果他倒好,处对象、结婚这种大事,都不听亲妈的意见了。

万一大院里的亲朋好友,知道自家儿子找了个唱戏的姑娘结婚,她怎么跟人家解释?怎么抬得起头?

严菊一气之下,中断了给程殊墨的各种补贴。希望他能明白“没有物质的那啥,只是一盘散沙”。

然而,严菊没有等来儿子儿媳离婚的消息,反而是他们双双考上大学的喜报,先到了单位和大院。

亲朋好友们都来祝贺,说程家娶了个好媳妇儿,还是个县状元。他们还埋怨严菊,怎么连殊墨娶媳妇这么重要的事,都没有对外公布通知他们。

严菊当时就懵了。这小儿媳考上了大学,还是个县状元?她有那么厉害吗?

今天,小儿媳就在眼前,严菊这么一看,觉得她模样倒是挺白净的,比照片水灵得多。抛开外貌,唯一的优点,大概是学习还可以,脑子不笨,挺知书达理的。

严菊当惯了干部,脾气也直,有什么话当场问了出来,“小叶同志,既然你成绩这么好,考哪个大学不是随便挑?为什么偏偏要报戏曲学院?”

严菊的语气有些严肃,像是质问。大队办的王支书、刘主任,还有跟来的秘书们,都为叶龄仙捏把汗。

严菊其实想说,叶龄仙既然有这么聪明的脑袋瓜子,为什么要去唱戏?如果报个北大、清华什么的,以后也方便转型,还能进入企事业单位。

唱戏的,说到底,以后能有什么前途呢。

短短几分钟,叶龄仙已经从这位婆婆的眼里,看到了她对自己的成见。

叶龄仙想了想,认真回答,“我为什么要考戏曲学院?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吧。”

严菊噎了一下,皱眉,“你都是准大学生了,怎么还能说这种话?要坚持唯物主义思想,要把你的命运,牢牢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叶龄仙笑了笑。她刚刚其实想说,人们从小到大,所走出的每一步,都是当时所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就像无数个最优解,如果每一次的潜规则没有变,那就说明,当人们走出第一步,就已经决定了最后一步的样子。

开端即是结尾,一叶可以知秋。

当然,如果叶龄仙真这么回答,严菊估计会觉得,这个儿媳读书读傻了。

叶龄仙只能放低姿态:“严处长,您批评的是。”

严菊这人吧,吃软不吃硬,儿媳妇服服帖帖的,她也不好老端着架子,“我也不是批评你。就是觉得,唱戏能有什么前途,你已经嫁给殊墨了,以后从戏曲学院毕业,难不成还能学成……那样的名角儿大家?”

严菊举的几个例子,都是国粹级别的大师,他们因为坚守气节,经历传奇,而在梨园史上划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叶龄仙光是听到名字都崇拜不已,只能望其项背。

她老老实实承认,“想成为那样的大师,功夫、天赋、机缘,缺一不可,我确实做不到,也学不来。”

“你也知道自己不行?敢情玩票呢!”严菊突然又有点恨铁不成钢了。

“也不是。”叶龄仙继续道,“那些大师是史无前例的创造者,他们应运而生,后人很难再达到那样的高度。但是,总要有人唱戏啊,所以,我只想做一个称颂者,传承者,让更多人记住戏曲,也记住戏者。至少记住,有人曾经那么轰轰烈烈地唱过戏。”

因为纸的发明,唐诗、宋词、元曲、清明小说,都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而那些戏曲,在没有留声机、磁带、摄影机的年代,可光有纸张可不够,还得靠口口相传。

曲牌曲调流传下来了,“流传”这件事本身,也是值得流传的。

听叶龄仙这么说,严菊不禁想到,她这几次出差,也接触过不少老一辈的民间艺术家。哪个不是饱经沧桑,却依然热爱乡土,热爱生活,心怀民族大义。

“你这小媳妇儿,想法倒是挺纯粹。”

严菊这么一说,整个屋子的人,都放心地舒了一口气。

严处长虽然脸上不赞成,但是她心里知道,刚刚的“大考”,叶龄仙是及格的。

其实,随着叶龄仙高分考上戏曲学院,严菊对叶龄仙的怨忿,已经从身份不明凭空出现、拐走自家宝贝儿子的小戏子,变成了勉强能承认名分、但这丫头也太不懂事了需要回去慢慢教的小儿媳。

试想一下,如果叶龄仙落榜,严菊完全可以等着程殊墨回城后,跟小戏子异地、聚少离多而慢慢离婚、分手。才不会像现在这样,害得她一听儿子不回来过年了,就在家坐不住,不顾丈夫程安康的反对,非要亲自过来。

这一过来,亲眼见了本人,严菊才算是放心一些。

她似乎已经明白,自家儿子为什么喜欢这个姑娘,死活非要娶人家了。

如花似玉,清透水灵,还带着一点自我和英气……严菊已经开始相信,这姑娘可能真的救过程殊墨了。

甚至说,哪怕叶龄仙不是唱戏的,这样的小姑娘,程殊墨估计也会沦陷,也会喜欢得不行。

说到这没良心的儿子,严菊气不打一出来,“你们既然收到了录取通知书,为什么不尽快回城。家里这么多长辈,都等着见你们。殊墨提前回来,也能去拜访几个老教授。这样,他以后到了外交学院,也好有个照应。”

严菊这么说,倒也不是故意发难,她刚跟老树湾的村干部们聊过,知道叶龄仙和程殊墨,一个担着小学老师,一个担着供销社采购员,的确不是说走就能走的。

可她心里就是气呀,老父亲老母亲都这么多年没见儿子了,他们就不能提前把工作交接好,赶紧回京市过年吗。

叶龄仙一时语塞,只能老老实实道歉,“严处长,对不起,是我们考虑不周……”

这时,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程殊墨急匆匆地跑进来,喘着气:“妈,您怎么来了?”

严菊腾地一下站起来,“小墨……”

隔了这么多年,严菊再见到儿子,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身边的工作人员见程殊墨来了,自然是打小就认识的,都自觉地退了出去,把空间留给他们母子。

“你这孩子,长高了,也瘦了……”严菊的话里全是心疼。

程殊墨脸上也感慨万千,嘴里说的话却是,“妈,您别怪龄仙,是我自己决定年后再回去的。”

严菊顿住,捧在手心的儿子,他突然就不香了。

虽然程殊墨之前在电话里,一直把原因往自己身上揽。但是知子莫若母,他有什么心思,严菊可是一猜就准。

这会儿,程殊墨脸上挂着汗,一看就是刚听到消息,从家里匆匆跑过来的。就连手上、袖口上还粘着包饺子的面粉,没来得及清洗。

严菊见他这样,更加证实了什么,立即板着脸:“小墨,你怎么跟妈说话呢。龄仙是咱家的媳妇儿,我说她两句都不行吗?”

“行,当然行。”程殊墨立即笑,“妈,今天见到您,我高兴还来不及,哪敢有意见。我刚刚也是担心您,怕您这么远,出差过来太辛苦。”

这小子,总归说了句人话,严菊心里好受了一些。

严菊还想再说几句,却见程殊墨小心翼翼地拿眼神询问叶龄仙,大意是“怎么样,刚刚我妈没对你说什么吧?”

叶龄仙则轻轻摇头,用眼神回“没有,严处长对我很好。”

严菊气不打一处来,这是怕她吃了他媳妇儿不成?

叶龄仙看出来了,悄悄退出堂屋,想让他们母子单独说会儿体己的话。

严菊却拉住她,“你就在这吧,跟我说说,这几年,你们在老树湾都是怎么过的。

叶龄仙:“严处长……”

严菊又不乐意了,“这又没外人,叫什么处长,你该喊我啥?”

叶龄仙愣住,程殊墨却鼓励地看着她,叶龄仙心中一暖,恭恭敬敬朝严菊喊了一声:“妈——”

严菊总算是笑开了花,又问了不少他们考试的事。

叶龄仙和程殊墨都很默契,只拣轻松的事情说,困难挫折什么的,都过去了,也就不算什么了。

聊到后面,叶龄仙请严菊去他们的小石院过年。

严菊却摇头,“我稍后去省城,下午坐飞机,晚上还能赶回京市,老头子一个人在家,我到底不放心。”

叶龄仙微微吃惊,公公和婆婆似乎并不像她以前猜测的那样,感情不太和睦。相反,老夫老妻非常关心彼此,倒是程殊墨听到父亲,脸上并没有多少喜悦,反而收起笑容,平静道:“那您回程平安。”

“你这孩子,也不关心一下你爸,自从你说不回家,他几天几夜都睡不好觉。”

严菊埋怨着。又见儿子铁桶一样,油盐不进,便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这时,有秘书敲门进来,提醒严处长,预定的时间快到了。

因为怕误机,严菊再不舍,也只能先回去。

临走的时候,严菊掏出一张存折,硬要塞给叶龄仙,“这些钱你们拿着,给自己置办一些吃的,新衣服什么的。但也别买太多,穿的用的、还有彩礼三金,家里都备好了,等你们回家,大学开学前,咱再办一次婚宴,让亲戚们都过来,大家认识认识。”

这恐怕是二老半辈子的积蓄了,叶龄仙当然不敢要,求助地看着丈夫。

程殊墨这时也说,“妈,您先帮我们保管着吧。我这儿一堆烟酒朋友,别转头给您霍霍光了。”

”严菊瞪他一眼,“都结婚了,还不收心?”她又嘱咐叶龄仙,“龄仙,你多管着他点儿。”

叶龄仙笑着答应,严菊这才把钱收回去。

送走了婆婆,叶龄仙总算感到了一股踏实的满足。

回去的路上,她问程殊墨,“婆婆怎么会见过我的照片啊?”她记得结婚时拍的照片,都一张不差地摆在家里呢。

程殊墨答:“那天,我让照相馆的师傅洗了两份,其中一份直接寄回城了。我媳妇儿这么好看,让他们提前看到,总归是好的。”

原来,他在背后默默做了这么多。

这时候,家家户户都在准备过年,小路上安安静静的,飘着炸年货的香气。

叶龄仙用不着羡慕,回到家里,他们也能继续包饺子了。

包饺子用的面、肉、菜,都是大队发的,也是他们辛苦一年的劳动成果,吃起来格外香。

叶龄仙嫁给程殊墨,之前为了学习和练戏,做家务的时间很少。后来考上大学,程殊墨也没让她改习惯,依然极少让她进厨房。

今天包饺子,和面、盘馅儿,都是程殊墨在忙活,叶龄仙象征性地擀了几个饺子皮,就被程殊墨赶去卧室整理东西了。

是啊,马上要回城,这么多家居物件,肯定不能都带走,需要提前慢慢处理。

夫妻俩合计着,可以把书捐给红星小学,既能完好保存,又能让孩子们多学些知识,物尽所用。

吃完饺子后,到了深夜。有村民陆续放起了烟花爆竹,声音轰隆隆的,也一惊一乍的。叶龄仙怕吵,早早洗完澡,上床睡觉了。

不过,上床太早,没有困意,夫妻俩只能盖着棉被纯聊天。

因为婆婆的到来,即使程殊墨表现得再平静,叶龄仙也能感受到,他是高兴的。

所以前半夜,他们聊了很多程家祖辈的事,还有公公婆婆的事。

“今天我其实好紧张啊,还以为婆婆会比公公还严厉,没想到,她会主动来看我们。殊墨哥,你父母真好。”

叶龄仙想说,正因为公婆的好,才能教出这么好的儿子吧。都说人人生来平等,但更多的时候,家庭的先决条件不一样,孩子的起跑线也不一样,未来走的路更是不一样的。

“所以,公公肯定也是一个特别好的父亲,一个特别了不起的人。”叶龄仙又感慨。

程殊墨的声音却很闷:“在工作上,我爸确实很了不起。但是在家里,我实在不愿承认,他是一个好父亲。”

叶龄仙:“为什么这样说?”

程殊墨沉默了一会儿,第一次向叶龄仙说起了童年的事。

程殊墨的父亲程安康,是华国成立之初,最早被派往苏联的那批高级译员。因为翻译的资料太过机密,亲朋好友,甚至父母兄弟,都不知道程安康去了哪里——包括他当时正在交往的女朋友。

后来,赶上三年天灾,农村和城市的日子都不好过。程安康的对象实在扛不住压力,结束父母的安排,嫁给了肉联厂的一个保安,还生了一个男孩。

等程安康完成任务归来,早已物是人非。

又过了两年,程安康经人介绍,和严菊结婚,婚后生下了程殊墨。

那位前女友却过得很不如意。她的丈夫整日酗酒,最终得病早逝,留下一对孤儿寡母,日子过得非常艰难。他们实在忍不住,托人求到了程安康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