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燃灯 71.完结

谢逢殊腾空而上,破开如浪翻涌的云海,自然也穿过了无数厉鬼。应龙生有双翼,周身自带狂风席卷而过,将一群一群的恶鬼卷入雷电之中,瞬间碎得不成形状。原本还肆虐张狂的群鬼察觉到了危机,四散奔逃。

天际黑云翻涌,与黑压压的厉鬼混在一起,几乎模糊了边界。闪电破开无边黑暗,裹挟着惊雷之声而出,震撼江河,几乎要将天地劈开一个窟窿。

人间大劫,又有谢逢殊再次化龙,最终引发了天雷降世。

一宵雷雨激荡山川,处在欲来的风雨之中,方才身在火海时的灼热一下降了下去,仿佛风雨透过了他的身躯,于他五脏六腑之中奔过,带着微冷的雨雾,激荡了周身浊气。

他本就是与日月同生的上古大妖,原型又为龙身,此刻得东风急雨而过,有那么一刻,谢逢殊几乎觉得自己要与这天地归于一处了。

然而此时天雷不长眼,也不管谢逢殊是个什么东西,照彻天地的闪电一过,巨雷随之而来,闪电通明,劈得一群群厉鬼灰飞烟灭,也有几道直直朝着谢逢殊而来!

这天雷于九天之上,不受任何神佛限制,能将无间之鬼轻易劈成灰烬,也自然能将谢逢殊劈个魂飞魄散。七百年前明镜台,谢逢殊就见识过它的厉害。

可此刻,谢逢殊并没有躲,他只是一抬头,以一种极其冷淡的目光看向了雷电奔来的方向。

无明山大火已经熄得七七八八,绛尘落于半空,也抬眼看向那处。裴钰奔赴而来,怒道:“他在做什么,送死吗!”

绛尘没有说话,甚至在雷电将至谢逢殊身前时,他也没有要动的意思。

眼见那道雷电即将劈到谢逢殊身上,谢逢殊不闪不避,微微一抬眼。

就在那一瞬间,巨龙额间突然出现一朵金色的莲花。

莲花花瓣舒展,金光如水四溢,在无边黑云之中成了唯一的光源,像是朝日初升时的光亮,又像是一盏佛灯永不熄灭的烛火。

这是谢逢殊重归于体的精魂,也是绛尘的一寸金身佛骨——七百年的时间,二者一灯,同光同源。

金莲现前,前尘尽消,三世劫来的业果轮回已净,没有什么再能困住谢逢殊了。

那道持风奔涌而来的雷电就在谢逢殊面前不足一寸的地方停住了。

像是被什么力量生生阻隔,惊雷再也进不了半寸,片刻之后,居然直接溃散于云雾之中。

上古巨龙,同生天地,刀杀神鬼,镇守大泽——除了堕魔的时间里,更多时候,它本就该凌驾于天地之上。

九天惊雷又如何,如今谢逢殊一朝化龙,仿佛又回到了混沌初生之时,万物茫茫,生灵初现,这人间只有它,既可沉于湖底,又可腾于青云。

既可凌衡九霄,天雷又算什么?

这世间万物的力量皆可归他所用。

电闪雷鸣之中,谢逢殊长啸一声,龙鸣震撼山河,数道惊雷应声响起,跟随着谢逢殊在天际翻涌。人间地崩山摧,整个南溟海都晃荡起来,海浪数十丈,竟比山还高,无明山刚被火烧,如今又被巨浪吞噬,打得山石七零八落,整座山慢慢被海水吞噬。

满目海浪之中,暴雨如盆倾泻而下。

大雨惊雷奔涌,万马齐喑,将无数厉鬼冲散于半空中,化作了无数烟雾,又被大雨冲刷,连烟尘也没留下。整个天际都是厉鬼哭嚎惨叫之声,听起来十分可怖,但过不了片刻,连这些声音也微弱下去,消失得一干二净。

这场大雨铺天盖地,下得痛痛快快,甚至让人怀疑这一年的雨水都要在今天下完了。

直到厉鬼聚集形成的黑雾消散了,雷声才逐渐微弱下去,雨水稍歇,重重黑压压的层云四散着退却,天际慢慢透出一点微弱的光亮来。

而人间的地动也渐渐止住了,海水慢慢平息,巨浪退去,原本无明山所在的地方空空荡荡,连一块石子都没留下。

有晨光破空而来,原本海上几百年经久不散的云雾溃退,极速消散,光亮毫无障碍的落于海中,金光浮浪,显出奇异的平和。

一朝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

云雾散开了,谢逢殊于空中便十分明显起来。神佛纷纷抬眼,看向这条莹白的巨龙。

只见它低头看了一眼,龙尾一摆卷起狂风,竟直往天界而去了!

众仙因为厉鬼消散而松下去的心又立刻提了起来,好些仙君惊呼出声,吓得差点儿没晕过去。

一朝化龙,难道谢逢殊打算新仇旧恨同算,再屠一次天界?!

光想想,多数人已经是脑子空白,只有裴钰反应算快,一咬牙,提剑掠足跟了上去。

应龙架风乘雨,转眼间已经到了天界的门口。谢逢殊停住了,转换身形,重新化作人身。

他一身白色的仙袍先被火燎,又被雨浇,可谓多灾多难,虽然没到不能看的地步,到底也有些狼狈。偏谢逢殊一张脸沾了雨雾,洁净如玉,透出清冷干净的白净肤色,一双眼睛更是黑白分明。

于是又些落魄的衣袍在他身上,居然也显出了几分洒脱意味。

谢逢殊在天界门口止步,一抬眼,便看见了那个巨大无比的、写着“九天悯尘”白玉牌匾。

它不知在这里挂了多久,谢逢殊初飞升之时,第一次来天界受领仙山封号,简直紧张得不行,在门口踌蹰半天不敢进去,看了许久的牌匾。

他当时满怀敬畏的想,九霄之上,和人间数万丈之遥,真的能看清这尘世万物生灵吗?

现在想来,大概是看不清的。

谢逢殊很轻的笑了一下,抽出封渊。

裴钰恰巧赶到,见状急得双眼发红,嗓子都有些破音了。

“谢逢殊!”

谢逢殊回头及其淡漠地扫了他一眼,抽出长刀高高扬起!

裴钰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以为昔日惨状又要再来一次,咬牙持剑奔向对方,却被汹涌的刀气掀翻在地!

他根本拦不住对方。

谢逢殊根本没有再望他,封渊在握,他掠身于空,一刀斩向那块匾额!

刀鸣如鹤长啼,刀光闪过之时,牌匾应声而裂,在顷刻之间碎为粉芥。

尘土飞扬之间,谢逢殊转身往外走去,路过裴钰之时,他顿了一下,没有转头,只是轻声开口。

“你们没有资格,站在这四个字下面。”

裴钰一怔,喉咙发堵,居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谢逢殊没有再管他,一步一步走出天界,消失于雨雾中。

*

今年春三月,发生了几件怪事。

先是有了在某天清晨,天阴得不像样,像是大雨将至。江三打了数十年的鱼,原本是打算在那天出海的,见状迟疑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去。

幸好没去,现在想来,他都要念一句“菩萨保佑。”

他刚回到家,一场地动随之而来,人都站不稳了。村里的人赶紧寻了开阔地躲避,没成想接着便是暴雨倾盆,远远看去海上也是巨浪滔天,那浪竟比人还高了。

但或许是大难之后必有后福,村里虽然有人受了伤,幸而没没死人。且大雨停后,云层散去,南溟海上经久不散的云雾,居然也跟着一齐消失了。

这事实在是太过古怪,刚开始几乎没人敢出海。直到过了半月,海上依旧风平浪静,终于有几个胆子大的壮劳力结伴出海打鱼了,江三便是其中一个。

“以前不是还有人传,那海上有什么仙山,上面住了神仙——胡说八道,我们几个驶了许久,那海面上还是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

此时正是海节,是海神禺疆的寿辰,原本就是所有渔民庆贺的日子。加上海上云雾消散,今年可以不怕迷失方向,去更远的海上捕鱼,实在是大喜事。于是今年的海节庆贺也比昔年隆重了许多,夜华初上,城镇之中已经处处张灯结彩,到处都是人。

街口支了个酒摊,随意放了三两套桌椅,张三与朋友坐了一桌,绘声绘色地给友人讲述出海之时的经历,讲得正在兴起,却没注意到自家闺女撇撇嘴,从椅子上往下一跳,钻出人群去了。

自家阿爹真讨人厌,当初和自己说海上有神仙的也是他,如今说海上没神仙的也是他,大骗子,讨厌鬼!

她年岁小,节庆里人又多,她看不见路,自顾自的穿过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七拐八拐走进了一条小巷。

她年岁小,等到人渐渐少了,她才发觉,自己好像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

这是阿爹好不容易带自己来一次的镇上,路太多了,人也太多了,可不是小渔村。刚反应过来,她便有些害怕了,抬头见这条路不认识,赶紧转身想沿路跑回去。

她害怕得不行,跑得有些急,几步便撞到了身后一人的腰际。一道带着笑意的声音在她头顶遥遥响起。

“嘿,小丫头,走路不看路吗?”

妮子退后几步,一张脸涨得通红,抬头去看眼前的人。

虽然不过五岁,也被家里人教过要知礼了,她原本想道个歉,可一抬头,便什么话也忘记了。

眼前是个身着红衣的男子,头发高高束起,看起来年纪不算大,唇边带着一点笑,低头看过来。

夜色中,妮子眼前一晃,感觉对方低头的时候额间好像有一朵金色的花纹,再仔细看,又没有了。

可是这个哥哥真好看,比画上神仙还好看。

她这么想着,便眼巴巴地看着对方,奶声奶气地问:“哥哥,你是神仙吗?”

眼前的男子扑哧笑出了声,弯下腰靠近妮子,一本正经地开口:“我不是。”

说完,猝不及防,他突然冲人做了个鬼脸,故意压低了声音恶声恶气道:“我是妖怪!”

“……”

这哥哥可真讨厌。

妮子嘴一瘪,露出个要哭不哭的表情,于是旁边又传来了一道声音。

“谢逢殊。”

这道声音低沉温和,带着些许无可奈何,妮子转头看过去,才看到一个素白僧衣的和尚,眉眼沉静,与刚才撞到的哥哥并肩而立,一同朝自己看过来。

谢逢殊着直起身,笑嘻嘻地开口:“小孩子不听话乱跑可不会遇到神仙,只会遇到专门捉小孩的妖怪,懂了吗?”

说完,他伸出手示意眼前小姑娘牵住,道:“走吧,去找你家里人。”

妮子犹豫了片刻,又看了一遍眼前的两个人,最终还是牵住了对方的手。

走了不久,出了巷道一转,妮子便看见自己的阿爹满头大汗,一边喊自己的名字,一边挤过人群朝这个方向走来。

“阿爹!”

妮子松开手朝自家爹爹扑过去,江三被自家闺女一扑,赶紧把人抱起来,松了一大口气。

“在家里怎么说的,不许乱跑,又不听话了不是,让你娘知道非要教训你不可!”

说完,江三赶紧抱着自己女儿看了一圈,见闺女毫发无损,他长舒了口气,又沾沾自喜道:“不过不愧是我闺女,居然还知道路走回来。”

妮子摇摇头:“不是,是有两个哥哥——”

她一边说一边转过头,又愣住了。

人潮之中,刚才的两个哥哥都已经消失不见了。

镇上人流众多,灯火重重,欢声笑语透过夜风而来。谢逢殊盘腿坐在遥遥一户人家的阁楼瓦片之上,手中是一包糖炒栗子。

栗子刚出锅不久,还有些烫,他先剥了一颗吹了吹,等温度降下去了些许,才转手递给身旁的绛尘。

绛尘很淡然地接了过来,喂进嘴里。谢逢殊又剥了一颗,往自己嘴里一扔,吃完还要点评一番。

“这家糖放少了,味道不够,改日我问问鸣珂以前是在哪买的。”

说完他想了想,又心有余悸似的道:“算了,他现在还在气头上,估计不会告诉我。”

厉鬼消散,诸事了结,鸣珂才知道被自己仙君给骗了,还差点因此见不到对方了,先是嚎啕大哭,鼻涕眼泪全抹在了谢逢殊衣服上。等到谢逢殊低声下气,好不容易把人哄得不哭了,对方又不理他了。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消气。

而比死生谢逢殊的气,鸣珂更多还是护着对方的,谢逢殊离了仙界,他也说什么都不回去了,连谢逢殊吓唬他“那你就没办法飞升了”都没用,谢逢殊也不可能一直带着他,只得将他留在了须弥山。

刚好嘲溪没了金丹,重新在须弥修炼,与鸣珂刚好结伴照顾。

只不过这样一来,谢逢殊一回明镜台,既要遭受鸣珂不理人,又要遭受嘲溪怒骂“不自量力”、“就你慈悲”、“干脆也去当和尚算了”……日子十分水深火热。

绛尘看着谢逢殊,对方衣袍长发在夜风中吹得四散,看起来安逸舒适,一点也不像经历过三世死生的样子。

他忽而道:“谢逢殊。”

“若是你没有将魂魄化鳞,用于镇塔,当年我或许胜不了你。”

他说的是上古那一战。

谢逢殊先是一愣,继而拍了拍手抖落栗子壳碎屑,扬眉道:“这是自然,应龙降世万物之前,凌衡天地,若是魂魄龙鳞完好,你自然胜不了我。”

一段话语气傲然,眉眼凌厉,自是少年疏狂。谢逢殊说完转过头,去看不远处的人流与灯海。

灯火流光,人声鼎沸,隐约有笑声传过来,处处都是鲜活的意味。

在这样的热闹里,谢逢殊笑了笑,看着茫茫人海,慢慢道:“可是若不以魂魄逆鳞锁塔,一朝妖邪出世,人间将倾,他们该怎么办呢?”

这世间万物,无数生灵,到那时该怎么办呢?

绛尘不再问了。

谢逢殊同生天地,没有人教化他,没有人教他善恶,可他偏有自己的本心,是也好非也好,不必任何人评判。

至死不退道。

夜色中,谢逢殊洒脱一笑,先伸手握住了绛尘的手,在对方手心蹭了蹭。待绛尘偏过头,他才道:“接下来咱们去哪儿?先说好,暂时不回须弥啊,我不敢见那两尊菩萨。”

绛尘忍不住弯唇笑了笑,答:“你想去哪?”

他顿了顿,又道:“去哪里都可以。”

谢逢殊点点头,站起身随手拍了拍衣袍,转头道:“那走吧。”

说完,他很娴熟的、理直气壮到有些不要脸地冲人伸出一只手来。

黑夜里,他的一双眼睛流光溢彩,璨如星辰。绛尘站了起来,于长夜之中握住了对方的手,不再放开。

“走吧。”

谢逢殊没说去哪里,绛尘也没有问。

前尘已尽,苦海回身,此去漫长的日月里,处处都是好人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