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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行 四九四 江下繁花(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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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琝眼神移动。“我何曾胡说了……是你们夏家庄……敢做不敢认!”

“‘我们’夏家庄?”夏琛看着他。毕竟是他从小唯一的亲兄长,虽然这个兄长一贯喜欢夸夸而谈、吆三喝四,他还是早习惯将许多事依赖于他,甚或有时仗着年小,要撒起娇来。而夏琝——虽然抱怨极多,却也没有当真苛待过他。他至今也不能明白——如何便到了这一步——到了——兄弟再难交心的地步——莫说交心,甚至连交谈都无法继续了。

“你真……不回来了?”夏琛竟是忍不得,眼泪鼻涕尽数涌出来,“你真不要我们了?”

田琝直视回他,恶狠狠道:“我要啊,我要夏家庄——你给吗?”

一句话仿佛刺醒了夏琛,那些旧日的亲意,汹涌的情绪好像都冷了,冷得他的泪冻在面上,只停了说话与哽咽,怔怔看着田琝。田琝心中烦闷,“别打了!”他冲那面葛川吼了一句,“有什么好打?”

葛川眉头微皱。他是江湖成名的人物,若不是太子吩咐,他哪里又肯做了田琝这等无名之辈的随护,如今听他吆喝,心中不喜,并不理睬,愈发与程方愈缠斗。反是夏琛缓过劲来,道:“程左使,别与他们纠缠,我们走罢。”

只听后面有人“哎哟”一声:“这怎么回事?自己人——怎么动起手来了?”田琝回头见是宋然,十分没好气:“你怎这么慢,就是等你!”

“盟约门派众多,我怕有所遗漏,不得不仔细了些。”宋然手里捏着一个折子,“凡按了印的,名录都抄在此了,田大人可要过目?”

“不看了。”田琝道,“走走走,累死了。”

那边程方愈同葛川到底是停了手,两相里虎视眈眈,都不说话。宋然上前道:“都是自己人,两位莫要伤了和气——程左使可是要回徽州?大家都是要赶路,不过饿着肚子总赶不成,宋某算半个建康人,各位若不嫌弃,宋某做东,中午一道用了饭再上路,如何?”

夏琛并不理睬,只转头向万夕阳等道:“我们走。”

万夕阳有意道:“是啊,有些人的饭桌,寻常还真不敢上,谁知道里面有些什么要命的东西。”

宋然见几人离去,提了声音道:“夏少庄主,田大人也是回京——若是同路,不如结伴。”

沈凤鸣回头看了他一眼。与田琝结伴回京——宋然此说理应是个好办法,至少东水盟便无法明着动手。可夏琛充耳不闻,已是走了,那面田琝见他如此,跳脚道:“宋然你莫多事,谁要与他同路!”一甩手,亦顾自走了。

此时上午大会已是结束,群豪皆留在花市之中,少数几个门派得了东水盟之邀,午席也开在了花楼上。从街市之中抬头,能看得见二楼侧廊,夏珀探头探脑看了会儿,低声道:“孙复、卫矗,还有谢家——我看着都去楼上了,想不到他们早跟曲重生有来往。”

夏琛默默不语。父亲将庄子交给自己,可它却在自己手中孤离落魄至此——虽然这一切不是自己的错,他还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结果。

“君超,别要理会那些人。”夏钦见他沮丧,便道,“我们虽说归心似箭,总还是要备些干粮上路。”他指了指临街一排食肆,“我同夏珀去买几样吃食,带在路上,你们到那面铺子喝口热茶,暖和暖和,你也将心绪平静平静,才好应对后面的事。”

夏琛点了点头,又道:“怎好劳动二叔去,还是……”

“还是我去吧。”沈凤鸣插言,“我同夏珀去。”

他抬头看了看四周:“这里闹市,想来东水盟应不敢做什么,不过你们还是要多留意。”

“你放心,我同程左使都看着。”万夕阳道。

沈凤鸣瞥了眼程方愈。后者亦派人去补充水粮,暂时还能陪上夏琛片刻。

他没说话,与夏珀分头进了食肆。连着几天将建康挤得满溢沸腾的江湖人士仿佛一下被那个花市吸尽了,即使是正午,食肆里还是昏暗而冰冷,没有半分鲜热的人气。

背后落下的门帘忽然又被掀开——冷风灌入,沈凤鸣下意识回头,已是微微一怔。

店铺中多了一个颐长身形。三十——他没料三十会出现在此。将将从大会退出的他已除去了扮衣、面具与易容,现出本来面目——那个除了沈凤鸣,没有旁人认得的面目。

“呵,这不是‘曲盟主’么。”沈凤鸣见了他,无名火起。“这会儿不在楼上陪客,到这里来想做什么?”

“与你说点事。”三十又恢复了今日之前惯有的冷硬语气和表情,与上午那个面具后的曲重生判若两人。

沈凤鸣却已没有昨晚那般心情。“我们只怕没什么好说。”干粮拣好,他取过待走。除了赶着要回临安之外,他也确然因为今日之会对三十多了几分提防与敌意。

“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食月’的事?”三十拦住他。“我来就是与你说这个。”

沈凤鸣推开他。“我现在没兴趣了。”

说完全没兴趣当然是假的——会这样来寻自己的三十本就不太像三十,或许沈凤鸣本就太不了解面前的这个人——如果不是记挂夏琰,他定会遵从自己的好奇,留下来听听三十要说些什么,可惜现在,当真不是好时候。

“那么——夏琰的死活,你也不想知道?”三十在身后道。

沈凤鸣顿住脚步。三十的口气不疾不徐,但很笃定,像是知道沈凤鸣一定会因为这句话停下来。

邻铺的夏珀已买好面饼,不见沈凤鸣,也掀了帘子进来。“朋友?”他有点奇怪沈凤鸣同三十之间那奇怪架势,并不那么像见着了朋友。

“你拿着这个,先过去。”沈凤鸣没动声色,只上前将手中物事交给夏珀,“与君超说,我遇到个熟人,说两句,很快就来。”

“但……”

“我很快就来。”沈凤鸣重复了一遍。

夏珀见得他的脸色,点点头,接过东西出去了。

“怕我不让他走?”三十冷笑,“我还不至于——什么脚色都放在心上。”一顿,“我们寻个地方?”

“就在这说吧。”沈凤鸣回身,面色冷淡。“夏琰怎么样了?”

“我若告诉了你,你是不是就肯听一听我的故事?”

沈凤鸣眯起双目:“为何突然定要说与我听?”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转头看了看外面——夏琛不知可到了茶铺。

“你怕我是来拖住你的?”三十猜出他心思,笑了笑,“你怎不觉得——是你拖住了我?我既在这里,你还怕什么?”

“我没时间听你啰嗦。”沈凤鸣露出厌恶之色,“说正事。”

“夏琰没死。”三十方道,“他回内城了。”

一句话令得沈凤鸣焦躁的心思稍许平静,大概,这是得知朱雀同夏琰出事以来,他能得到的最好消息。“他伤势怎么样?”他语气总算缓了些。

“不清楚。”

“不清楚?”

“太子的人,也不过是听到了点风吹草动,急急忙忙地就来送信了。”三十道,“内城里官面上是传,‘夏琰拼了性命,将朱雀尸身背了回来’,这一句话听来简单,不过——对像太子这样的有心之人而言,便有极多意思,我猜他也是为此,才急召人回去商量对策的。”

“他觉得有什么别的意思?”

“这话里的意思,一则,朱雀是当真死在了青龙谷——朱雀若没了,他制下的两司禁防可多得是人想要染指,太子如果不下手,恭王可还虎视眈眈,他当然着急,想要占个先机。可是二则——照这句话所言,夏琰就是凭一己之力从拓跋孤手底下全身而退,而且还能带走一具尸身。没人知道他今日到底有朱雀的几成,甚或是不是真能与拓跋孤分庭抗礼,况听田琝说,禁卫半块符令就在他身上,张庭、邵宣也至少在那禁城里面,都认他的脸面,故此,他如果真好端端回去了,太子只怕也不好轻举妄动。”

三十顿了一顿,“但还有最重要的三则——‘拼了性命’,这四个字可轻可重。连朱雀都丢了性命,夏琰纵然活着回来又怎可能没点损伤。都关心他到底伤至何等地步——可这个只怕还是青龙教更清楚。报信的说,他回去搭的是仪王的车乘,径回了朱雀府里,太子的人无从进去自然无从得知他伤势如何,不过内城这么多眼睛,总有人见着,有说见着是——周身浴血,抬进去的。可惜送信的赶得急,这话的真假就未可考,倘是真的,想必这会儿——太子就未必能容他在府里躺得平静。”

“那府里其他人呢?”沈凤鸣抑着语气,仿佛这样便能压住心里不安。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三十道,“旁的——我也没消息。”

“好,多谢告知。”沈凤鸣向外便走。

“沈凤鸣,”三十伸手拦他,“你不会想听过就走?”

沈凤鸣正色看他:“此际我要赶去临安——与我个理由,为何我现在非听你说故事不可?与我有关,还是与临安有关?”

“只——与我有关。”三十忽露出一丝苦笑,指指自己心口,“与我这心病有关。但却只能找你。”

他微叹:“你适才在花市以我这心病要挟,却令我忽地想明白了——有些事,本是源于不想示人,便埋成了心疾。可即便我不想示人,这秘密仍是被你知了——那我何妨便把那些事告诉你,说不定从此便能治愈。我知晓你要赶路,那我便更须赶在你走之前——否则,怕是再难有机会。”

“这么说,你是来求我给你‘治病’。”沈凤鸣冷笑,“可惜了,天狗。若是昨晚,我倒是乐于听你说上几句,可今日——你那么能演,我怎知你此际不是又在演戏?你自一始说的那些话,又有多少是真?即便你说的是真的,你心病治不治愈,与我又有何干?”

“那你不妨听我说完,再下定论不……”

三十的话音还未落,外面街市忽传来连番暴喝与尖叫。沈凤鸣心下一凛,急推帘冲出外面。就在不远处行人正喧喧而避,中或夹杂疾走翩飞之声,像是习武之人正纠缠援跃远去。他掠扑过去,转过那面街角,腥与红扑面而至,猝不及防——他看见夏琛仰面躺在血泊,而那柄长枪——那柄名叫“渡江”的长枪——还留在他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