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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王寡女 坑深361米,大结局(终)三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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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时候,这世界都是矛盾的。

人是命运的主宰者,可人又从来左右不了命运。

希望、失望、得到、失去,生存、死亡……

这些逻辑间的关系,亘古难解,也令人难以猜测得透。

但有一点,时间对人是公平的。

不论好的、坏的,都会过去,哪怕最黑暗的日子,与它相连接的,也是光明。

国破山河在,城chun草木深。

残冬一过,初chun就到了,那一场硝烟弥漫的战争,那一个除夕之夜的天翻地覆,虽然没有从人们的记忆里彻底抹去,可时间的良药可以治愈一切的伤口,也可以让人渐渐淡忘掉亡国之痛。

北勐举兵南下,历时三载,灭了南荣,统一天下,是史诗一般可歌可泣的大事。

但一半寥落,一半兴。有人得意,总有人失意。

南荣灭亡的同年,正月十五,天下万家闹元宵的节日里,萧乾发布大皇帝诏书,晓谕四海,将有偏居北方之义的“北勐”国号改为“大狄”,改“元正四年”为“宣正元年”,以大狄为国号,正式记年。

与诏书同期颁布的,还有对南征功臣的封官加爵以及……对墨九的正式册封。

宣正元年二月,大狄朝第一任皇后墨九,赐号为元昭。

元为初,为始,为一,昭意为光明。元昭,象征了萧乾对墨九所有不忘初心的美好期待。

宣正元年三月,大狄朝开始对庞大帝国的行政区域进行重新规划,正式建立行省制。

宣正元年五月,对于大狄朝国都一事,历经数月讨论,萧乾最终听从了墨九的建议,拟诏将燕京改回珒时旧名中都,开始做皇都筹建准备。

对于墨九坚持建都燕京的想法,大多数人是不理解的。

尤其江南水乡养出来的南臣,更是无法接受将京都搬去北方——

就连萧乾也不知道,墨九为何对此如此执意。

当然,他们更加不会知道,燕京在后来还有一个响当当的称呼,叫——北京。

知道的人,已经不在了。但这是一份属于墨九的情怀,加上萧乾参考了她提出的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点建都燕京的好处之后,虽说总觉得这些都不是她最真实的想法,可还是觉得很有意义,于是拍板定下了燕京。

至此,北勐与南荣,这两个相爱相杀了若干年的国家,都同样沦为了历史,定格成了漫长历史画卷中一副副壮丽的图画。

崭新的大狄国,如新生的婴儿,为天下苍生带来了崭新的希望。

对于南荣人来说,这个结果似乎更加喜闻乐见。

至少这样他们可以安慰自己,这叫南北统一,不叫被敌人占领。

……

幽幽晨钟,沉沉暮鼓。

一个王朝的兴起,背后必是另一个王朝的灭亡。

不管宋熹身前如何,如今萧乾重建大狄朝,对前朝的事情,也得有一个盖棺定论的交代。

在耗时差不多一年左右,景昌皇帝宋熹的帝陵终于竣工。

如此折腾一番,又是一年过去了。

宣正二年正月刚过,萧乾就在临安府为宋熹准备了一场盛大的葬礼。

一应礼仪,比照帝王。

盛世之下,此举赢得了赞誉,也为了去墨九的一桩心事。

二月二,龙抬头,阳光渐暖,chun风拂面。这一日,天儿未亮,悲切高昂的丧钟便声声撞响,惊起天空鸦雀无数,也引来临安府自发送葬的百姓,人群挤满了长街,一列列身着缟素的士兵列队从中而过,隆重而华贵的棺椁被推出城门,礼仪队长声吹奏着哀乐,从城门出,慢慢扶灵而去,前往景昌帝陵。

“大狄朝震北大将军古璃阳,率禁军将领三百人凭吊景昌皇帝大丧!”

“大狄朝中书令薛昉,率中书省全体同僚,凭吊景昌皇帝大丧!”

“大狄朝右丞相赵声东,率文武官员一百二十五人,率凭吊景昌皇帝大丧!”

“大狄朝左丞相……”

“大狄朝枢密使……”

一个又一个唱名,浑厚有力,传入云霄,激起气浪滔天,也高高扬起了城墙上飘飞的纛旗。

——纛旗下方,墨九轻柔黑亮的发丝。

东寂出殡了。

哪怕时隔一年之久,她还有一种不确定。

做梦一样,似乎那个人并没有死,还在遥远的某个地方,或算计着她,或想念着她……

望着长长的送葬队伍,城楼上的她衣衫在飘,头发在飞,身体却一动不动。

“阿九……”

听得萧乾的声音,墨九微微侧眸,动了动嘴皮。

“你来了?”

“嗯。”萧乾慢慢过来,亲手为她裹上一件风氅,这才一叹,“你啊!城楼上风大,你也不多穿些。”

“我知道啦。”墨九浑不在意的朝他一笑,又抬手抚了抚他的肩膀,“你也是,这么忙,还要顾及我做甚?”

“我不顾及你,我还去顾及谁?”萧乾执起她的手,往唇边一呵,暖暖的气息,就那样落在她的手上,“到是你,总是顾及别人,到也仔细下自己的身子。”

墨九微微眯眼,视线有些迷茫。又一年过去了,站在她身边的男子,一身帝王袍服,似乎更添了几分威仪,就那么站在晨光里,哪怕他什么也没有做,也不见任何的表情,可在他在,似乎整个空间都似乎笼罩在一片寒冷之中。这样的压迫力,大概便是来自帝王的震慑了吧?他还是他,还是她的萧六郎,可他似乎又不全然是她的萧六郎了。

这种感觉,很微妙,她也很难说清有什么不同。

叹一声气,墨九怕他介意什么,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入土为安,这样也就好了。”

萧乾嗯一声,许久没有说话。

他只是那样看着她,看着她那不达眼底的笑,沉默着。

“怎么了?”墨九不自在地捋顺头发,“看着我做甚?”

萧乾轻抚她的肩膀,“我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

“嗯?”墨九抬头,微微眯眼,“什么消息?”

“昨夜接到一个消息,南荣旧相苏逸带着八岁的太子宋昱投海自尽了。”

什么?墨九听见了自己在冷风中的抽气。

苏逸死了……**了?连小孩儿都死了。

那张秀气俊雅的正太脸,那自持才华的傲娇宰相,也死了?

这些年,见多了死亡,墨九有时候都觉得自己的心麻木了。

可这一刻,她感受到了,它还在隐隐的抽——证明她并非冷血之人。

其实,在过去的一年的时间里,她知道朝廷一直在寻找苏逸。

因为当初临安城破时,根据可靠消息,南荣皇太子宋昱是被苏逸带走的。虽然宋熹死了,但只要宋昱还活着,皇室血脉也就还在。那么,南荣的旧臣可能永远都不会甘心,随时可能会心生异动——对于崭新的大狄朝来说,将会造成极大的不稳定因素,就如同一颗定时zha弹,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再次引爆。

但墨九很多时候都希望……他们找不着。

苏逸曾经是她的朋友,哪怕和他打了几年仗,这感情也没变。

而八岁的宋昱,是宋熹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血脉。

有他活着,至少有宋熹来过一段的证据。

那个人,那个一生都在寻找自己灵魂的人,也就会有一个归属感。

然而,事与愿违。那个孩子和苏逸,那个才高八斗,十六登科的少年宰相,终于是都死了吗?

“……六郎!”墨九润了润嘴唇,突然轻声一叹,“把苏逸和那孩子,都厚葬了吧。剩下的余党,能不追究的……可不可以都不再追究了?这一路走来,我们杀戮太多,我都有些害怕了。”讲到这里,她眼神儿有些飘忽,从城楼上望出去,似乎凝向了遥远的天际,声音变得越来越小,也越来越弱,“生下直直后,我就一直不曾有孕。我真有些怕,是我们所造的杀戮过多,以至损了阴德……”

“胡说!”萧乾扶住她的肩,将她往怀里一揽,“便是损了阴德,也当由我来偿。更何况——”

他缓缓勾起墨九的下巴,见她不知所时已然红了双眼,不由一叹,“傻子,这么伤心作甚?其实——苏逸和那个孩子都没有死。”

“没有死?”墨九大惊,都顾不得把下巴解脱出来,满脸都是惊喜,“怎么回事?”

“嘘——”萧乾略带责怪的瞪她一眼,压低了嗓子,“事关重大,此事须得保密,你大声咂呼做什么?”

“我错了!”墨九马上道歉,然后保证,“你快说。”

“我并不想要他们性命,可他们——又必须死。”

当初的萧乾尚且如此,更何况宋昱旧太子的身份?

哪怕他年纪小,可他不死,又如何活?

只有死亡,才能重新活成一个正常人的样子。

“宋昱不得不死,为了成全苏逸一世名臣的身份,他自然也得去死……阿九放心吧,我都安排好了。”

听得他的解释,墨九是激动的。

可仔细一想,心底却是微微一凉。

一开始萧乾并不告诉她真相,而是告诉她噩耗,就是为试探她的反应么?

或者说,试探她对宋熹的情分?

抿了抿唇,突然的,墨九有些不舒服。

曾经他们无话不说,根本无须猜度,也可以心意相通。

如今,是云雨蛊失去了作用,还是帝王之心实在太过强大,不仅震住了云雨蛊,还生生破灭了他们用数年时间建立起来的信任磁场?

心里默叹一声,她转过身,望向宋熹棺椁远去的方向,目光幽幽。

“六郎,你终是不信任我了。”

其实,早就料过会有这样一天的,不是吗?

可为何真有这样的事情出现,她却会这般难过?

“阿九……”萧乾眉心一拧,把她身子扳过来面对自己,问出的话却与她的话风马牛不相及,“你还要多久才可以放得下?”

在对宋熹的感情上,墨九并不心虚。但因为她隐瞒了六个仕女玉雕的事,对萧乾始终是有愧的。

心底纠结一下,她习惯性地拽住他的袖口,扯了扯,“六郎,对不起,其实我并没有……”

“我都懂,阿九。”萧乾打断她的话,修长的手指慢慢捻起她散落的一缕发丝,任由它缠绕在指尖,缠绕、缠绕,就像这一个理不清的结,缠了许久才悠悠开口,语气稍稍有些冷漠,“我允许你为他难过一阵子,但不允许你为他难过一辈子。”

说到这里,他将从袖子从墨九手中抽出,目光直直望入她的眼中,涩涩一叹。

“毕竟——我也会难过。”

一句话说完,他叹息一声,转身大步离去了。

“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你早些回去休息。”

看着他高大的背影渐行渐远,墨九仿佛听到了心脏坠下的声音。

是她忽略了他的情绪,还是他忘了顾及她的感受?

是他们的关系走入了死胡同,还是所有夫妻都逃不过漫长岁月的情感消磨?

或者是——她一直无法怀孕,又生不出儿子的事,终究成了他们之间最沉重最难弥补的隔阂?

**

冬去chun来,万物复苏。

大狄朝盛世繁华,生机勃勃,江山一片锦绣。

燕京的新都正在筹建,临安的旧都也未凋敝。

这一年来,墨九除了回兴隆山,大多数时候都与萧乾住在临安。

战争之后,百废待兴,每日的事情可以累得人脚不沾地。但即便如此,萧乾也从来没有忘记他身为男人的“耕耘”,在房里那里事上,倒也没有屈着墨九,尽鱼水之欢,享夫妻情事,一如既往的契合。若说美中不足,还是那事——哪怕他爱劳动,勤耕耘,并费尽心力为墨九调养身体,她的肚皮,始终没有半点消息。书房里,他亲自开的药方都叠了厚厚一个医架了,依旧毫无作用。

久盼不至,他们心下焦灼。

就连朝廷里,也渐渐有了不一样的声音。

且不说墨九身上本就有“天寡之女,只能生女”的邪门传说,单论自古以来,有哪一个帝王不是王宫六院七十二妃子子孙孙枝繁叶茂的?

然而,群臣都为之急,但没有儿子继承大统的萧乾,却在大狄朝建立的第一日,就随诏颁发了一道“废除六宫”的圣谕,自皇后以下,不设妃嫔。

也就是说,大狄朝的后宫形同虚设,墨九一人独占了萧乾所有的私人情感,得尽了他所有的恩宠。

在男尊女卑的时代,这是不可想象的震撼。

那道圣旨,曾令天下哗然,引各种舆论纷争无数——

老实说,依墨九在当世的威望,如果她的肚子争气一点,为萧乾生个儿子,哪怕有一个,也许都不会引来那么多的非议。偏生这一年一年过去,眼看萧直都八岁了,她的肚子始终没有半点喜讯。这么一来,真是皇帝不急,快要急死太监们了,各种明里暗里的谏言,各种夹枪带棒的影射,听得萧乾耳朵都长茧了,哪怕他有意瞒着墨九,不让她知道了烦心,这些事也会稳稳落入她的耳朵。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哪怕萧乾不在意,也架不住有些人三番五次的提及。

人活着,始终是生存在大环境之中,这世上,并无完全洒脱逍遥自在的人。

这件事,成了扎在墨九身上的一根刺。

慢慢的,也就变成了横在两个人心里的梗。

拔不去,除不了,有时候甚至会影响呼吸——

夫妻之间的感情很是微妙,彼此是什么情绪,并不需要言语来传达,自有感悟。而且这种感悟会彼此渗透,会互相影响,从而影响相处的氛围,甚至陷入恶性循环,哪怕用尽全力,也无法纾解。

这根刺,一日不拔,就会一日刺得人生痛。

他们两人之间,就始终难得真正的圆满。

墨九是来自新时代的女性,当然不愿意沦为生育机器。

然而生活在这个封建时代,她也并不是可以完全违背礼教行事的人。说到底,她其实也愿意入乡随俗,为萧六郎生个儿子,皆大欢喜。要不然,哪怕萧乾不怪她,哪怕他不在意,一年复一年对她千般宠爱万般深情,但她又如何忍心看他一日比一日皱得更紧的眉头?

他选择了默默承受,可她舍不得,也受不了。

爱一个人,就是想看他快乐。

爱一个人,就是希望彼此相处舒服。

若不然天天在一起,愁绪压顶,又何来的欢悦?

这个时候,墨九越来越理解为什么童话故事里,每次写到公主和王子从此幸福快乐的生活在一起就该大结局了。因为生活中太多琐碎的不得已,经不住推敲,经不过折腾。一件一件小事的积累,慢慢就汇成了岁月的石磨,不知不觉将人的感情摧残,哪怕她和萧乾情比金坚,在这样每天花样翻新的闲言碎语中,也难免会产生裂隙,出现龃龉。

没有对错,只有无奈。

尤其偶尔的相顾无言,让墨九越发觉得——生活真特么残酷。

甚至她也会想,当恩爱时光过境,贵为帝王的他,还能像当初那样,始终爱她如一吗?

毕竟如今的墨九,也不如当初的墨九有价值了。

一旦两个人站在了不同的高度,少了等价置换的要件,那感情就是踩跷跷板了——

她不想。

不想事情继续恶化。

更害怕有那样一天的到来。

大概是这些事反复在墨九脑子里演练,扰了她的心绪,从城楼上吹了冷风回去的当天晚上,墨九就病了。

多年的战争生涯下来,她的身体向来不错,伤风感冒都少有,这一病,咳嗽流涕打喷嚏,居然吃了半个月汤药都没有好透,缠缠绵绵,反反复复,煞是折腾人。

萧乾一如往常的看顾她,亲自为她开把脉开方,亲自嘱咐人煎熬汤药,哪怕他前殿的政务再忙,每日也会固定两次,抽空过来看她的情况。

墨九不是冷心冷情之人,他的好,她懂得。

他每天有太多事情缠身,这样庞大的一个国家,全系于他一人之手,千头万绪之下,想必他内心也有无数的焦躁与烦恼,可他从来没有在她面前有半分表现,甚至从来不把朝堂上的火气带到她这里来,只要出现在她的面前,就只是萧六郎,而不是宣正皇帝。

这个男人对她,其实已经做到了极致——

可心中有梗,到底意难平。

……

就这么一直拖到三月初,草长莺飞花盛开,墨九才渐渐好起来。

她病体初愈,萧直就领着个小宫女蹦蹦跳跳地跑了进来,拽着她的手,要她陪着去放风筝。

这些日子,由于墨九病着怕传染,小公主被隔离了,萧乾不许她来打扰墨九,也不许她靠得太近,这好不容易娘儿俩可以欢天喜地的拥抱亲热了,自是快活得紧。墨九在屋里头闷了这么久,也想出去活动活动。于是,为哄闺女高兴,她也动了心思——好久不曾动手的她,亲手做了一个巨型的纸鸢,让两个宫女捧着,自己牵着女儿高高兴兴去后花园,准备放纸鸢。

萧乾的后宫无人,一直闲置,所以大多园子里除了养护的匠人,平常少有人来。

墨九一路上与萧直说说笑笑,没有想到,人还没有到园子,就在慈恩殿外看到一个窈窕的背影,急匆匆通过长廊——

那样的穿着,不是宫女,也不是妃嫔。

那样的背影,熟悉得墨九想忘也忘不了——

温静姝。

这个阴魂不散的东西,怎么会入了宫?

墨九迟疑片刻,示意宫女把纸鸢放下,将手上的小丫头也交给了她们,吩咐带回去,自己快步跟了上去。

“娘……”萧直冲过来,喊她,“你去哪里?”

“嘘——”墨九回头瞪她一眼,做个噤声的动作,然后蹲身哄她几句,飞快往温静姝背影消失的方向跟去。

阳光下,园中绿树成荫,今儿是一个极好的天气。

可墨九心里如盛雾霾,沉甸甸的往下压,呼吸不过来……

这样的感觉,于她而言,很不爽。

想她墨九在大狄朝的后宫,不是应该毫无顾虑的横着走才对吗?

为什么看见温静姝出现,她还得偷偷地尾随?

咬着牙,压着气,她突然有一点不想跟了。

去他娘的!爱咋咋,大不了她回兴隆山。

正这么想着,却见前方的温静姝拐入另一条小道,通往另一个地方——陆机的住处。

萧乾确实是一个懂得孝顺与感恩的男人,陆机当年对他的活命之恩与传道授业之情,他始终记在心里,登基为帝之后,没爹没娘没nainai没姥姥没有老祖宗,他便把陆机当个先人似的伺候着,直接弄到了宫中居住,并为他搜罗各种珍稀药材,供他做药理研究。从这点来说,陆机也算有贡献,而且,相比其他帝王,萧乾的家庭结构其实已经足够简单了,皇宫又这么大的地方,墨九心里虽有膈应,却也懒怠理会。

当然,她不愿意与陆机发生冲突,还因为方姬然。

一年前的乾坤墓中,由于她预料失误,那女人被机括生生绞死了——

就在陆机的面前,她惨叫着被卷入了力量极大的机括之中,陆机老人眼睁睁看着那一幕发生,想救已然来不及,还被机关绞断了一根手指头……那种痛失亲闺女的感觉,墨九可以理解。所以,平常能不与陆机碰面,她就尽量不碰,能不与他发生摩擦,她都尽力避免。有时候,想到他失去的手指和女儿以及萧乾对他的情分,墨九甚至会委屈自己,让着他。

而温静姝——

她已经许久许久不曾见过了。

当初在神龙山上关于温静姝的疑惑,萧乾后来只字不提,她也一直不得其解。

现在瞧这意思,陆机老头又要作妖?

借着茂盛花木的掩护,墨九慢慢靠近了陆机的园子,远远的跟到墙根下,她刚停下,就听到温静姝向陆机请安。

“徒弟见过师父——”

哦?!可以说话了?

也就是说,陆机终于把她的舌头治好了,毒解了?

其实以前墨九就知道,那毒是可以解的,只不过萧乾和陆机都没有做而已,那么如今为她解去,又是为了哪般?

墨九心里冷笑,继续往里挪了几步,没有靠得太近,就怕惊动了那对师徒。

里头的师徒二人,寒暄了一阵,墨九便听到陆机的一声感慨。

“静姝这茶艺,愈发精进了。”

“师父过奖,那是陛下的茶好,静姝可不敢居这个功。”温静姝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笑,似乎很欢快。

“胡说!茶好,也得手艺好才不糟蹋好东西!我老头子就爱喝这一口。”

“只要师父喜欢,徒儿愿意一辈子为师父沏茶……”

“一辈子……”陆机喃喃着,似乎满是愁烦,“师父这一辈子啊,也没有多久了……”

“师父不要瞎说,你啊,能活二百岁。”

“呵呵呵,就你嘴甜,懂得哄我老人家开心……”说到这里,陆机突然一叹,“瞧着你师兄这番情形,急得我老人家啊,估计用不了几日,就要被他气死了。”

温静姝沉默。

提到萧乾,不知她是个什么表情?

墨九很想知道,却不敢冒头,只能恨恨咬牙。

静寂了一瞬,便听见温静姝弱弱地问:“陛下他……又怎生惹师父生气了?”

陆机哼一声,“堂堂男子,堂堂帝王之尊,竟受制于一个妇人,你说丢不丢人?依我说,无子便犯七出了,早早打出去才好。可他到好,偏生当成宝,不顾群臣反对,还告诉我说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要信守当初的承诺,独予她一人好。承诺是什么东西?他都做皇帝了,还不能随心所欲,整天愁眉不展的,为了一个承诺克制自己,活得还不如我老人家呢!你说愁不愁人?”

“师父说得是——”温静姝笑着附合,默了片刻突然问:“其实静姝也有一事不明。”

“哦,你说?”

“不知师父这次唤静姝入宫来,所为何事?”

“当然是好事。”陆机的声音中,满是愉悦,墨九在墙外看不见里头的情形,只听得窸窣响过一阵,也不知他俩做了什么,然后便听陆机压低了嗓子,断断续续地道:“这药是师父特地为你准备的……你且先服上半月,包准……怀上!”

什么?怀上?

对这事儿,墨九敏感的很。

几乎下意识的,她就明白了陆机和温静姝想做什么。

身子狠狠一震,她死死抠着院墙,咬紧了下唇。

一束阳光从树叶缝隙里落下来,闪入了她的眼,刺得她浑身难受——

她没想过陆机会存这样的心思,恨得咬牙切齿,可这里是他的园子,她也不能因为人家私下聊天的内容,就上前对人家大打出手吧?换以前,墨九可能会那么干,可现在,她实在干不出这样的事——像个泼妇似的,太愚蠢!

心里寻思着这桩糟烂事,也不知怎的,她莫名就有些想念萧乾了。

其实温静姝要犯贱,她真的管不了。

毕竟这些年来,对着萧乾犯贱的女人,从来不止温静姝一个。

说句难听的,每年都有那么几出,可谓前赴后继都有人——

然而,真正能管住这事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萧乾自己。

他若不愿意,十个温静姝脱光了扑上去也没有用,他若愿意,哪怕她墨九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也管不住他的下半身。可实际上,这些年萧乾身边除了她和萧直,真的再也没有第二个亲近的女人,哪怕宫女,也都是听墨九在使唤,他心有鸿鹄之志,根本没心思在男女之事上,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一个墨九就足够了。

这样的男人,莫说在古代,就算换到现代,也是百里挑一的好丈夫了。

所以,在这个方面,墨九对萧乾是有信心,也极端信任的。

揣着一肚子的恶心,她冷漠了许久的情绪,突然像打了鸡血似的,激动起来,被一种需要同仇敌忾的习惯支配着,她悄悄从陆机的园子里退出来,直接转个弯就去前殿找男人。

平常这个时候,萧乾都在正仪殿处理政务。

那里的人,都熟悉墨九,看到她纷纷请安。

“免了。”

墨九没有让人通传,直接就拎着裙子进去了。

正仪殿的外殿没有人,隔了一道墙壁,他听到了内殿里的声音。

“陛下,温姑娘已经接到宫中,送到陆老那里了。”

墨九一怔。

那个说话的男人,是从薛昉被封官升职离开后,萧乾最近宠幸的一个侍卫统领。姓黄,单名一个虎字。听萧乾说,这人办事挺妥帖的,很有些薛昉当年的样子,大概是忆旧,虽然萧乾把曾经跟随他的一众功臣都安排了最合适的官位,但还是愿意用熟悉的人,找熟悉的感觉,所以除了日常的正事外,萧乾也常让他干些私事杂活儿,也算是着意培养。所以,黄虎也是他身边较为亲近的人了。

可听他这口气,接温静姝入宫不仅是陆机的主意,还是萧乾首肯的?

本来急着见他的心,突然没了,火一样燃烧的血液,也突然就冷了。

墨九停下脚步,没有了走进去的勇气。

里头黄虎还在絮叨,“陛下,这是中书省递上来的折子,最近几日,好些都是……劝谏陛下甄选妃嫔,绵延子嗣的,您看……”

“放下吧。”萧乾有些不耐烦,声音满是不悦,“这些人,国事不上心,整日就cao心朕这点家事,烦是不烦。”

“嘿嘿。”黄虎又道:“陛下的家事,就是国家大事,莫说臣工们cao心,属下也跟着cao心啊。依属下看呐,温姑娘就是一个顶顶不错的人选,模样长得好,性子又温柔,还招陆老喜欢,若是为陛下添个小皇子,陛下也就不用整日发愁了……”

“下去吧!”萧乾打断了他的话。

墨九没有听出责怪,只感受到了他淡淡的无奈。

“你再学那些人啰嗦,仔细脑袋——”

“是,陛下。”

听得黄虎的脚步声,墨九飞快地转身,悄悄离开了。

晚上萧乾回来的时候,已是深夜。

墨九早已躺下,但阖着眼睛,她并没有睡着。

今天她去过正仪殿的事,她不知萧乾是否已经知道,心下有些忐忑。

可他过来,弯腰探了探她的额头,又轻轻拉她手腕探了探脉,就离开洗漱了。等收拾好躺上来,他习惯地揽住她的腰,往怀里拔了拔,幽幽叹了一口气。

“六郎在叹什么?”墨九闭着眼睛,轻声问。

“我吵醒你了?”萧乾侧头看她的脸,略带歉意的问完,见她摇头,又抚了抚她的后脑勺,“没什么。乖,快睡吧。”

在这几个煎熬的时辰里,墨九心里其实想了无数种询问他的方式。

可如今他真的就躺在身边了,她却突然觉得,当一件小事出现在他们之间,她就需要用几个时辰来考虑如何去问他的时候,他们之间的信任缺失就已经变得严重了,也就是说,问与不问,都变得不再有意义,也不再是真正的关键所在。

墨九不是一个执着于结果的人。

相反,她非常洒脱率性,遇事从容不迫。

而今天,仅仅只是今天,她就做了两次听墙根的偷听贼。从本质上来说,与其说她厌恶这件事情,不如说她更加不喜自己变成这般疑神疑鬼的样子——自己曾经最讨厌的样子。更不愿自己的一生都缠绵在这些繁杂俗事之中,不能自拔,像个斤斤计较的小妇人,整日去计较男人皱一下眉,是不是不舒服,男人黑一次脸,是不是哪里不满意,男人多看了哪个女人一眼,是不是有异心了。

不!

不要!

她墨九不做这样的女人。

不是大狄皇后,她还是墨家钜子。

屈于后宫弹丸之地,哪怕母仪天下,她如何与萧乾比肩?

屈于鸡毛蒜皮的算计,哪怕她斗赢了陆机,又如何有快感?

沦为宫斗戏中的丑角,最终变得面目狰狞,被男人嫌弃……

那个样子,与曾经的方姬然何其相似?

这样的结局,想一想,她都不寒而栗。

夜灯幽幽,火光烁烁,像在眨着眼睛,看这世俗与人心的沉浮。

墨九轻轻侧头,看萧乾紧闭的双眼和紧锁的眉头,慢慢抬头盯着帐顶,终于什么也没有再问,却在心里暗自做了一个决定。

……

……

半个月后,临安城的栖凤酒楼。

临近午夜了,还通火通明,酒香四溢。

墨九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手撑腮帮,半醉半醒的眼,斜睨着面前沉默不语的清俊男人,叹了一口气。

“师兄,我怎么觉得你这次来,又变帅了?”

“贫嘴!”墨妄嗔她,坐姿端正,脊背挺得笔直,声音满带疑惑,“说吧,让我来有什么事?”

“想你了不行啊?”墨九为他的杯子里倒满酒,嘻嘻笑着,“日子过得太无聊了,想找个人说说话。”

墨妄看着她不接嘴,墨九自顾自地笑,“有时候这日子真是令人觉得很感慨。好像认识你还在昨天,一晃居然过去十年了。日子真的过得……好快。师兄,咱上次兴隆山一别,又有小半年了吧?”

“是。”墨妄还是一身朴素的青衫袍服,近几年的调理,让他的身体逐渐好转,清瘦的面容俊朗如斯,已经基本恢复了以前的元气,这让墨九放心不少。若说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就是他的终身大事。

没有心仪的女人,也不动娶妻的心思。

问得急了,便拿墨家的事情来搪塞,偏生感情的事,哪怕墨九是钜子,也勉强不得。

对一个人最大的好,就是尊重。这是墨九的理解。

于是,时间长了,这件事也就没有人提了,懂的人自然知道左执事心里装着的人是谁,没有人戳破,却有人好奇,墨妄真的要为墨九守候一辈子吗?

一辈子太长了。

墨九担心,可墨妄自己,大概也不确定。

正如他所说,不是不娶妻,只是没有找到那个合适的人。

“兴隆山的桃花都开了吧?”墨九问着,突然满脸柔光的笑:“我最喜师兄院门那株桃树了。姿态足够妖娆,花色也足够娇俏,那时师兄在病中,花开时,便是我最喜之事,我会想,秋冬叶,叶落成枯枝,chun天一到,树叶会再绿,花儿也会再红,师兄你也一样,肯定有一天会醒过来,如那桃花一般,灼灼其华……”

听得墨九剖析当年心境,墨妄眸中有暗波流动。

默了一瞬,他深深看她一眼,似乎察觉到了她欢乐中暗藏的某种情绪,轻声道:“阿九在这里若是不愉快,不如回兴隆山歇息一阵。你娘近来身子不太好,你也正好可以陪陪她……想必陛下也不会阻止的。”

是的,不会阻止。

萧乾从来不会阻止她的任何决定。

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确实是宠她的。

可两个人这样亲厚的关系,哪怕墨九不提,墨妄又怎会看不出来她心情不好?

兴隆山离临安有些远,但流言这种东西比长翅膀的生物还飞得快,关于墨九无子引朝廷动荡的事,墨妄一清二楚,而织娘的病,一来为方姬然的死,一来也是为墨九忧思所致,兴隆山上亦有无数人为墨九义愤填膺。人都护短,护自己人,在他们看来,这个江山,有一半都得归功于墨九,若无墨九,又何来大狄朝的今日,如今论功行赏,各有了各的好去处,墨九就因为生不出儿子,就受排斥,莫说她不答应,墨家也不答应。

自古以来,共患难易,同甘甜难。

唯一利耳,世人参不透。

这些纠纠绕绕,墨妄都知晓。

可哪怕他怜惜墨九,孩子的事,最是敏感,他帮不了忙,甚至劝都不知如何去劝。

两人对视着,他只能默默为她倒酒,“今晚喝了,回去好好睡一觉。”

“是是是,都听你的,左执事大人。”

墨九脸上始终挂着笑,喝酒的速度比墨妄还快。

两个人絮叨一阵兴隆上的事,墨妄说得一本正经,逗得墨九哈哈大笑。

等笑得腮帮都痛了,她突然敛住脸色,认真问他:“师兄,我有一个问题。你说,一个皇帝,如何真的没有皇子该怎么办?”

看她喝得半趴在桌子上,一双眼睛赤红,布满了红血丝,墨妄不由心疼不已。

就他所知,萧乾为了孩子的事,并不比墨九cao心少。毕竟直接面对群臣与非议的人是他,而不是她。为了这件事,他已不知压下了多少奏折,训斥了多少臣工,甚至有一个倒霉的家伙,还因此被他贬到了偏远的蛮荒之地,从正二品混成了一个地方小县令。也亏得萧乾性情的冷戾,还有……如今的满朝文武,真正得势的那群人,好多都曾经与墨九共过患难,有一些私人交情。要不然,这件事恐怕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只在私底下传扬,到底还维持着一片风平浪静。

念到此,墨妄一叹。

“小九,我只能说——身为男人,他不易。身为丈夫,他做到了对你的承诺。你是幸运的。”

男人总是比较容易理解男人一点。

萧乾的不容易,墨妄全都能体会。甚至他私底下也会想一想,如果角色换了他自己,能不能承受得住这样的压力,冒天下之大不韪,一生只娶一妻,哪怕没有儿子,也不另娶?

这世间,也只得一个萧六郎了。

当然,除了萧六郎,其他人哪怕想,也未必敢,就算敢,没有这般魄力压得住。

“我知——”墨九点点头,认真地看着墨妄,突然一本正经地换了话题,“所以这次找师兄来,我是想问问,神龙山都修缮好了吗?”

墨妄不知她为何隔了这么久,又突然提及此事,眉心微微一拧。

“听申长老说,就快完工了。”

“……我突然想去看看。”

“去看看?”神龙山有什么可看的?

墨妄不知原委,就那般看着她,等待她的下文。

然而,过了很久很久,墨九默默喝着酒,却一个字都不提。

“小九……”墨妄眉心微拧,“到底发生什么事了,你有什么想法,给师兄说——”

墨九吸了吸鼻子,身子慢慢前倾,趴在桌子上,然后将头埋入自己的胳膊弯里,似醉非醉的咕哝。

“我想,开祭天台……”

……

宣正二年三月。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节前几日,墨九以回兴隆山看娘的名义离开临安,领着墨妄等人再回神龙山。

这是她第二次回来墨家总坛。

算一算日子,离她上次离开,已是整整一年过去了。

正如她所说,时光从来不等人,飞逝,不停飞逝——

这一次算是墨家的家事,萧乾国事繁忙,并没有随行,如今的他,坐在了那张天下最重的椅子上,终究不再如当初那般自由了。

有时候想一想,墨九甚觉好笑。

人这一生啦,总在为了自由而抗争。可争来争去,倒是愈发不自由了。

沿着那一条长满了野草的山道,一行人上得山顶。

神龙山景色如昨,总坛的建筑却是焕然一新。

墨九怀着心事,并心思欣赏,也没有时间去耽搁,抵达神龙山的第一日,她在大祭坛前做了一场祭祀,然后将墨妄与墨家几个长老召集起来开了一个简单的小会,安排了一些墨家的事情,就浩浩荡荡的领着一群人往祭天台而去。

“娘!我们这是去哪里啊?”

“一个好玩的地方。”

“好玩的地方?好吧,你每次都这般哄我,结果也没甚好玩的。”

“这次啊,绝对好玩。”

“真的,不骗人?”

“骗你是小狗。”

一路上,墨九都在和萧直开玩笑。

母女两个兴高采烈的样子,像是去旅游度假。

对,这次来神龙山,墨九还带着八岁的小公主萧直。

她这个异样的举动,墨妄以及墨家众人都不太理解。往常这小公主虽然也喜欢跟着墨九倒处瞎转,但祭天台这种神秘莫测的未知领域,墨九是绝对不可能带上她的——还有,按说墨九要开祭天台,不应该瞒着萧乾才对。两个人这辈子从来都没有互相隐瞒过,为何这一次,墨九要这样做,不仅不曾告诉萧乾已经拿到了八个仕女玉雕,就连回神龙山的事,都瞒得滴水不漏,半点风声都不让走漏。

这样的氛围,墨家人心里都隐隐有些紧张。

当年的传说,从来没有改变过。

千字引关系着墨家机关与武器图谱……

也就是说,千字引干系着国之江山命脉。

他们家钜子这般做法,该不会受了刺激,动了什么心思吧?

换了别人,或许他们不敢想。但墨九何时做过正常的事?

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众人敢在心里琢磨,却没有人敢问。

毕竟墨九这几年,越发让人猜不透,也看不透了。

于是,默默相陪着,在墨九与萧直的欢笑中,其余人全都肃穆而庄重——

“小九,到了!”

墨妄的声音,把墨九的思维拉了回来——

她捏紧萧直的手,微微昂头,仰视着面前这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

——姑且叫它山峰吧。

祭天台位于神龙山主峰的最高处,四周却光秃秃没有半根树木,独立其间巍峨高耸,是一块整体的巨石凿成,像一个圆柱形的巨大物体,内里全是机关,高达九层,顶端似乎隐入了云层之中,肉眼无法看见,如同通向天际,故而,叫着祭天台。祭天台外面的石壁上,有着年久风化的浮雕,模糊的浮雕已分不清所画何物,却可寻到当初的精工巧刻。位于正前方的是,是一道圆拱形的大门,铁制的,紧紧闭合着,庄重而肃穆。

第一次见到这个门,墨九有种见到泰姬陵的感觉。

第二次见到这个门,她依旧感慨于它建造的精巧。

只是不知,今日祭天台一开,又当如何?

这一刻,她不是不犹豫。

可终究,她闭了闭眼,坚定的脚步还是迈了出去。

大门是很早已经就可以打开的,外置锁,不用费什么力气。

进入第一层,是祭天台的大殿,内中的摆设除了墨家先祖的画像,重点就在中间。

那里有一个石磨形状的圆形玉石台面,台面的中心位置,有一个深凹的手印。

这就是钜子的手印了吧?

四柱纯阴之体,墨家钜子,可以手印开启祭天台第一层。

从知道这个消息到现在,十年了。

墨九忽然有点恍惚,当初的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从墨家大会开始,她需要用十年的时间,才能按下这个手印。

“小九……”墨妄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情绪,一张阳光般的俊脸上浮上几分阴霾,“你都考虑好了吗?”

“嗯?嗯。”墨九朝他一笑,提了一口气,慢慢走到台前。

不给自己犹豫的机会,她的手,顺着印子的方向摁压下去——

嚓嚓!

原来她的手,真的可以打开祭天台。

墨九血液微微一热,心底产生了一种宿命感。

也许正如东寂所说,这个时代,本来不该有她这个人,一切都是注定的,人为改变,又如何可能?

熟悉的机括声,在寂静的祭天台大殿内,显得格外清晰。

第一层打开了,可接下来的事情,却与墨九事先猜测的并不一样。她曾在脑子里模拟过祭天台的机关,以为一个仕女玉雕开启一层,那么,就是放入一个仕女玉雕,就打开一层,然后进入下一层,直到循环结束为止。却不知道,原来手印一开,机关启开,眼前场景几度变色——如chun暖花开之中,似有微风徐来,偶有鸟语花香,又有寒风凛冽,白雪纷飞,冻可刺骨……

等场面定格,众人再睁眼,祭天台的中间,不是一个放置仕女玉雕的机关槽,而是八个。

玉石台上,是按八卦位置排列的八个机关槽,形状与仕女玉雕无异。

每一个机关槽的位置,都写着一个字。

分别为乾、坤、震、巽、坎、离、艮、兑!

墨九微微眯眼,大抵明白了。

别过头,她唤曹元,“放乾墓仕女玉雕!”

“是,钜子。”

曹元得应着,马上将手上的仕女玉雕慎重的放上去。

众人屏气凝神地等待着,看玉石台飞速旋转,转成一抹影子,转成一个八卦,而四周像蒙上了一层迷雾般,变得朦胧而不真切,风灯的光很难穿透,他们瞧不清彼此的脸,只能紧紧盯住那发着光般旋转的玉石台,头晕眼晕的等待着,直到它速度减慢,然后停下来。

这次,停在最外面的,是坤字玉槽。

火光掠过墨九的眼睛,勾勒住她眸底的凝重。

“放坤墓仕女玉雕!”

“是~钜子!”曹元依言行事。

如此类推,仕女玉雕一个又一个放入了玉石台的机关槽里,而每放入一个玉雕,画面就会像第一次那般轮换一遍,这个过程有些漫长,祭天台的气氛也由此变得越发低压,机括声“哐哐”不断,却没有一个人多嘴,只觉得呼吸越来越艰难,仿佛被什么东西压抑着,哪怕他们手上都有着足够照明的风灯,也无法照透那种摸不着的阴暗——只有玉石台,从开始的白玉之色,慢慢颜色越来越浅,到离墓玉雕放下去似,几乎变成半透明的颜色。

诡异!

惊悚!

沉睡百年的祭天台,似乎正在被唤醒——

墨九紧紧拉着小丫头的手,双唇紧紧抿成一条直线。

在火光中,那两片嘴唇的颜色,似乎……近乎鲜红,娇艳欲滴。

墨妄一直在观察着她。

一丝不祥的预感,让他心里一紧。

他走上前去,低头看一眼墨九紧拽小丫头的手,目光深幽,突然扼住了她的手腕。

“小九,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墨九波澜不惊地回头看他,“哪里不对?”

墨妄双唇轻轻一抿,视线跟着她落在旋转的玉石台,“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

不该这样,又该哪样?

谁也不知道祭天台开启到底会怎样。

墨九亦是不知道。今日之举,她只是在赌命运。

或者说,赌一个本来就该她宿命的结局。

有些事情,既然是注定,那就无须回避。

不论将有怎样的结果,都她都愿意坦然接受——

轻嗯一声,墨九眉心紧拧着,看已经放入玉槽中的几个仕女玉雕,淡淡对墨妄道:“师兄的顾虑我明白,但我以为,到底是老祖宗留下的东西,让我们费尽心思得到,已经足够折腾。不管如何,我相信,老祖宗不会真的祸害她的子孙——”

不会害她的子孙。

可不表示不会害别人啊?

毕竟躺在棺材里的老祖宗,是无法确定进来的到底是亲人还是贼人的。

但墨九确定的事,旁人改变不了。更何况,八个玉雕已经放入了七个,也不差这一个了。

墨妄叹息一声,慢慢放开了扼住她的手。

“那……好吧。”

他俩的对话声音并不小,在场的弟子听了,心里都有些紧张。对于未知的担忧,是人之常情,就连曹元在听令准备放下最后一个“兑”字仕女玉雕的时候,手也有些发颤。

“速度放!”墨九瞪他一眼,“墨迹什么?”

她声音刚落,背后突然传来哐当一声。

原本闭合的大门,从外向内洞开了。

一群人带着冷风闯了进来,冷风中,有一道冷冷的声音,如同冰刃般割向了墨九的耳膜。

“阿九,你怎么能带着小丫头偷偷来祭天台,却不告诉我?”

“父皇?”萧直尖叫一声,几乎快要跳起来。

还是不谙世事的年纪,眼前发生的事情,对她而言,都新鲜,却不知凶险,更不知她的父母有着怎样的纠结,有了怎样的隔阂。一听见萧乾的声音,她猛地转身就要放开墨九的手,扑过去迎接她的父亲。

可她步子迈出去了,身子还在原地。

墨九冷着脸,死死拽住她的手,然后将女儿拖回来护在臂弯下,淡淡回头看去。

“陛下事忙,这是墨家的家事,不想劳烦你。”

一声陛下,生分而客套,瞬间将两人关系划出了十万八千字。

而这,也是萧乾继位以来,墨九第一次这样唤他,还用了这样冷漠的语气。

“阿九……”萧乾狠狠皱眉。

“陛下有何吩咐?”墨九一个字比一个字冷,而促使她唤他“陛下”拉开距离的最大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萧乾偷偷尾随而来,摆明了对她的不信任,还因为他的身边跟着两个人。

一个是与她老死不相往来的陆机老人。

还有一个是她恨不得直接掐死喂猪的温静姝。

对她的冷漠,萧乾似乎有些感慨,叹息一声,只顺着她的话问。

“阿九为何又想到开祭天台了?”

他没有问她,什么时候找齐的仕女玉雕,只问为什么想到开祭天台了。

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在于,萧乾应该是一早就知道,其实她晓得仕女玉雕在哪里。

可他没有问过,也从来没有拆穿过她——

换以前墨九会觉得这是尊重,可人的感觉随环境与心情会有不同。这一刻,她只觉得——这个男人城府之深,世间无人匹敌。哪怕她日日睡在他的身边,亦不知他到底在想什么。

冷笑一声,墨九微微仰起下巴,努力克制着情绪,不让小丫头难过。

“闲着无聊,没事就来玩玩喽!陛下是有什么指教吗?”

相比于她的冷漠,萧乾淡淡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没有情绪,更无半点责怪之意。

“阿九,我只是担心你。不放心你独自前来——”

“不!”此情此景,墨九很难定下心去想什么,瞥一眼那个温静姝,想到陆机说的“那个药”,看着这一群人,像吃了苍蝇似的,心里不是滋味儿,语气也就格外尖锐,“你不是担心我,你是在怀疑我。因为我没有告诉你仕女玉雕的事情,也没有告诉你,偷偷来开祭天台,你认为我想要独占千字引,对你的江山,对你的社天下有图谋。”

萧乾眉头一皱,还没有回答,陆机老人就抢了话头,“可不就是吗?哼!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你这小女娃娃,心机还真是深咧。也就我这个傻徒弟,也就他相信你是清白的。”

“呵呵!”墨九冷笑,“我若不清白,早轮不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了!”

“你以前清白,只是时机不成熟,如今嘛——”

“我放你娘的屁!”

墨九这时也管不了什么长辈不长辈了。

眼前这一幕太闹心,不管萧乾有没有怀疑她,都让她极为心烦。

十年光阴,她为他汲汲营营,到头来,她却成了最值得怀疑的一个。

这到底该说是可悲?还是可笑?

冷绷着脸,她冷笑一声,环视众人,傲然道:“八卦墓是我墨家的,祭天台也是我墨家的,千字引更是我墨家的,我在自己的地盘上,还要何人来论我清不清白?我去你娘的清白!我墨九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想怎么开,就怎么开,有种的拦我一个个试试?”

看她这般激动,萧乾眉心拧紧。

“阿九,你切莫生气,咱们有话……”

“没话!”墨九就像那个在婆媳对仗中的输家,除了拽着女儿的手略感温暖,只觉得遍体生寒,哪怕这个男人曾是她所有的情感依靠,哪怕他们曾经经历过数不清的艰难,共过患难也共过枕席,此刻,她不需要任何道理,半句话也都不想和他说。

不是任性,只是累了。

“娘……”父母间剑拔弩张的气氛,终于让萧直意识到了什么。

她紧张地扯住墨九的胳膊,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珠子,澄澈、明亮,还略带惊恐。

“你和父皇……不要吵架了好不好?”

“直直……”

“好不好嘛!”

墨九闭一下眼睛,“好。”

女儿无辜的眼神太抓心,即便有再大的火气,墨九也得压下去。

而且,反正走到这一步了,吵架确实毫无意义。

安抚地摸了摸萧直的脑袋,她半眼都不看萧乾,只侧过头去,冷声指挥曹元。

“放兑墓仕女玉雕!”

这番情形,曹元也一直紧张着。

听得命令,他再道一声“是”,慢慢落下玉雕,将之导入机关槽——

嘭!

八个玉雕一齐,一阵剧烈的轰鸣声中,玉石台渐渐变了颜色。

从薄薄的半透明色,变成了全透明,整个台面几乎都消失在众人的面前,只有八个仕女玉雕仿佛在悬空旋转。

转着,转着,八个仕女仿佛活过来了似的,栩栩如生,姿态不一,身上被一种青白相应的光芒笼罩着,美丽得令人呼吸一紧,胸腔里的心脏怦怦直跳,几乎陷入在那样的画面中,视线朦胧,神智混乱——直到旋转的玉石祭台慢慢停下。

“呀!又出现一个机关槽。”

低呼的人,是离得较近的曹元。

众人也都看见了,透明的玉石祭台上,八个仕女玉雕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人形的机关凹槽,通体透明,泛着一种神秘而阴森的幽光,令人心底发悚。而萧乾来时还可以开启的祭天台大门,已然彻底消失,整个空间像一个密不透风的水桶,除了玉石祭台,再无任何东西。

“这是怎么回事?”

当祭台出现手印时,得钜子手印去开启。

当祭台出现玉雕机关槽时,得用玉雕去开启。

那么,当祭台出现一个人形的机关槽时,得用什么做钥匙去开启机关?

难道是……人?

有人打个喷嚏,寒战不已。

一群人怔怔而立,呼吸都微微急促。

而这时,在所在人的注视中,人形的机关槽上,竟慢慢显出一行金色的大字。

“欲开祭天台,当以活人祭!”

以活人祭?!

众人不敢置信地看着那个机关槽,目光几乎定住。

太可怕了!因为在十个大字下方,还有一行补充的小字。

“活祭之人,需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之女,身系墓诅之血——”

什么是墓诅之血?墨九不知道,身体却有些恶寒。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女人,这里就她一个,而墓诅之血,墓诅之血,是不是……就是她身上的血,天寡、失颜,也都与她血液有关,而这种血,就被称为“墓诅之血?”

没有人可以回答她,她也不需要答案。

因为将事情联系在一起,她几乎已经可以断定这个猜测的真实性。

可他娘的,这哪里是开祭天台,分明就是谋杀啊。

如果不活祭,那祭天台打不开,这里的所有人都得死。

人都为己,哪怕她不愿意活祭,别人会不会把她丢进去活祭?

一切仿佛进入了某个古怪的迷局,墨九想不通,真的想不通。

为什么忙活一阵,居然会是这样的结果?

原来真正的考验从来不是手印,也不是八个仕女玉雕,而是“以活人祭”。

而她现在思考的是——所谓活祭,在她肉身毁灭之后,会不会真的有千字引,引渡她的灵魂,让她回到那个属于她的世界?

老祖宗啊!

这简直就是一场豪赌!

哪怕世上最凶狠的赌徒,也不敢随便拿自己的生命去赌啊!?

更何况,她原本以为千字引如果可以引渡灵魂,她还能把闺女带上,如今看来——就算这事是真的,所谓引渡,也是死而后生,如同那个“过去门”一样,只有她这样有过去的人,方能回到过去,没有过去的人,恐怕就是永久的死亡了。

墨九手心捏出了一层湿汗,身体也像一个聚光体,收获了从四面八方投来的视线。

沉默中,气氛阴森森的冷。

死亡靠近的紧张,抓扯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沉寂中,墨妄安静地靠近了墨九,一如既往站在她的身边。他的行为所表达的意思很简单,不论任何时候,他都不会让任何人动墨九,包括萧乾也不可以。

“娘……那是什么意思啊……直直有些怕……”萧直识得字,几乎都能看明白字面上的意思,也吓得小脸苍白,抓紧墨九的手,动都不会动了。

“不怕。”墨九心里也紧张,可表情却很镇定,“娘会保护你的。”

“……爹!爹啊!”在萧直心里,爹就是她伟岸的天,在危险来临的时候,除了想到墨九,她也会习惯地指靠着萧乾。

在这之前,萧乾一直沉默,颀长的身影半落在阴影里,目光寂寥地只是看着墨九,不言不语。如今听了女儿紧张的喊声,他终是慢慢踱步过来,带着一抹淡淡的中药香味儿,站在墨九和萧直的身边,双眼微微一厉,望向了陆机。

“师父,只能一试了。”

这句话说得莫名其妙,众人都听不懂。

但显然,陆机是懂的。那老头儿很是不满地哼了一声,不高兴地瞥一眼墨九。

“不试又能如何?你舍得你的宝贝疙瘩?”

宝贝疙瘩指的是墨九了。

于是,他俩的话,也就不是那么难理解了——难道他们有什么办法可以破这个机关?

众人充满希冀的目光,纷纷望向了萧乾。

他却神色漠然地转头,冷眼看向一直不曾出声的薛昉。

“把她丢入祭槽——”

她?这个她是指谁?

墨家弟子当即紧张起来,有人摸上了腰刀,就连墨妄也握紧了血玉箫,死死盯住薛昉的动静。

只有墨九,她牵着萧直静静而立,并无半分紧张——

不论她与萧乾关系如何,这点自信她还是有的,至少萧六郎不会害她。

果然,薛昉得令,立即按刀走向还在发懵的温静姝,对身边两个精壮的侍卫下了命令。

“来啊!把她丢上机关槽!”

“啊!”温静姝如梦初醒般,震惊地睁大双眼,看一眼萧乾,再看一眼陆机,她几乎不敢置信地惊叫起来,“你们做什么?放开我,放开我!师父,师父……你不是说,不是说只要来祭天台,证明了那妖女想要为祸大狄,六郎就会弃了她吗?你不是说,要我为六郎生儿育女吗?你不是说我的体质不易受孕,还为此专门为我配了上好的药吗?师父……这都怎么回事?”

“你问我?”陆机翻个白眼,“你傻啊!我不哄你,那药你能吃?”

这么多年过去,温静姝自己都是用药大师了,若不花点心思坑蒙拐骗,难免会被她发现破绽,那不就前功尽弃了?

“所以啊,这些年来,老人家我也是心累。唉!苦了我哦。”

唉声叹气着,陆机捋着花白的胡子,不停摇着头,那少了一根的手,让墨九目光微微一刺。

“这……什么情况?”

没有人回答她,萧乾与陆机也没有。

因为相比于弄清温静姝的事情,关系众人性命的祭天台更为重要。

在这说话的工夫,两个侍卫已经举着温静姝,丢入了那个玉石做成的祭槽之中——

温静姝不是死人,当然是会挣扎的,几次三番下来,侍卫只得把她手脚捆了,这样一来,她的身体终于契合了机关槽,像一把开锁的钥匙似的嵌入了玉石祭台上——

机关开启,与先前祭台开启一样,那个玉石台连同机关祭槽仿佛一个磨豆腐的石磨,飞快地转动起来,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被置于中间的温静姝野兽似的挣扎着,低吼着,最终慢慢地归于平静,变成了一滩模糊的血水流淌……

玉石祭台也再一次换了一种颜色。

从泛着晶莹的透明色,变成血一样红,令人恐惧的血红。

等石台停下时,温静姝连同机关槽都不见了。

而祭台俨然成了一块血玉!

一块通透的血玉,用人血染红的血玉——

恐惧感铺天盖地,生生抓扯着众人的心。

大殿内安静着,久久,无人出声。

墨九手臂也有些僵硬,她紧紧搂住萧直,把小丫头的头连同双眼一同捂在胸前,额头上紧张得青筋都冒了出来。

这血绞人肉的一幕实在太过恐怖,噩梦一般,让她今生都不敢回想。

更不敢想——如果那个人是她,该有怎样的感受?

一阵恶寒掠过,她身子微微一颤,忽听“叮”一声!

这是一道脆响,区别与之前的机括声,显得别样的好听。

“这是机关……已经开了吗?”

有人疑惑的询问声中,只见血玉石台上,出现了一块树立着的,玉一般的石头。

说它是石头,却可以照得见人影,像一面镜子。

说它是镜子,又不完全通透,乍一看就像块白玉。

“开了!是开了。可千字引呢?千字引在哪里?”

环顾一下左右,有人慢慢上前观看,寻找,然后听到曹元低叹。

“喏!这块破石头——好像就是千字引。”

在众人的心里,都认为所谓“千字引”,应该是一本书,至少也是一个帛绢,上面写着文字。

可实事有些滑稽,千字引确实就是一块石头,因为石头上写着三个字——千字引。

“九爷!是千字引。”

“是千字引……”

千字引!

千字引!

千字引!

三个字不停在墨九的脑子里盘旋。

可看着那个破石头,墨九却不知道当说些什么。

来祭天台的目的,显然是达不成了,而她与萧乾——如今是个什么状况?

还有已经死去的温静姝,又是什么情况?

她有些糊涂了。

这时,祭天台大门重新出现了。

一阵幽风从门口吹来,带着新鲜的空气,扬起了萧乾的衣角,也吹痛了墨九的眼。

两个人互视着,谁也没有开口。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好久没有动静。

萧乾淡然而立,没有走上前,就那样安静地看着她,也不去看千字引,就像那个东西本身对他并没有半点吸引力似的。

于是,他们两个不动,千字引那块破石头伫在那里,也没有任何人敢乱动了。

寂静中,却是陆机忍不住了,气咻咻的哼声低骂一句,不高兴地吼,“你这个女娃娃,发什么愣啊?我徒儿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却处处提防着他。哼,要不是知道你来神龙山,他丢下朝堂大事匆匆赶来救你,今日岂非就是你的死期?”

陆机那一副恨其不争的样子,换以前,墨九肯定恼死他了。

可这一刻,她却恼不起来。

干咳一声,她清清嗓子,严肃脸,“我有一事不解。”

“何事?”萧乾终于开口,声音淡而凉,看着冷漠,目光却仿若钉子似的钉在了墨九的脸上,久久没有挪开。

墨九咽一口唾沫,瞥他一眼,思考片刻才道:“当年在哈拉和林,你说,留着温静姝还有用,我那时不太理解。如今看来,这也算是有大作用了。不过,这也让我很难理解,难道说,当年你就知道开启祭天台,需要活人血祭?”

“当然不是!”

飞快回答她的人,不是萧乾,而是陆机。

带着对墨九的不满,他抢在萧乾面前回答:“若是知道这样多,那不成神仙了,还能由着你这个女娃娃耍弄?”

她什么时候耍弄萧乾了?

娘的,有个“婆婆”横在中间,夫妻没毛病,也得弄出毛病来。

没好气地瞪了陆机一眼,她问:“那为什么温静姝的血,会契合这个墓诅之血?”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你。”陆机恨恨道:“就你那个破身体,一会天寡,一会失颜,一会又是生不了儿子,如果要治,该怎么下药?就算研究出新的药方,能直接在你的身上试药吗?我舍得,我那傻徒弟却是舍不得。所以,除了拿方姬然试药之外,那会儿他便想,多备一个与你体质一样的人。万一方姬然死了,也还用得着。正巧,温静姝也是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命格,所以,也就留了下来做研究。”

当然,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奇思妙想,其实也得益于八卦墓。

在阴山的时候,墨九与萧乾在阴山启开离墓,出土过一个酸甜苦辣的配方。这个配方的神奇之处,不仅可以让人之死后保持肉身不腐,还可以人为改变体质。那个配方,萧乾后来交给了陆机——可经过陆机试验之后却发现,单有那个配方尚不足够。但陆机也是一个不肯认输的老头儿,接下了这个任务,不办到就不肯罢手。

于是,为了改造温静姝的体质,陆机用时六年,带着她走遍天下,在各地搜索珍稀药材和各种各样的古怪偏方,并美其名曰:为治她的哑病。

实际上,那哑病不是病,只是毒。

在长达六年的时间里,温静姝一直在服毒,也一直在为陆机试药。

说来也是可悲。

一直到死,她也许都想不明白,穷尽六年的光阴,她所做的一切,都在为了自己将来的死而奋斗,费尽心力地把自己养成了一个活体祭祀物。

六年时间过去,陆机对温静姝的体质改造基本完成。

为了验证,当时陆机提出要墨氏女的鲜血。

本来这是一件极容易办到的事,可萧乾舍不得动墨九,哪怕一滴血也舍不得。

所以,陆机无奈之下,告诉温静姝,经过六年的研究,他已经找到了为她治疗哑病的方子,但其中一味药材,就是墨氏女的血。同时,陆机暗示她,萧乾和墨九辛苦收集的六个仕女玉雕全被方姬然带到临安去了,若她想让萧乾开心,可以迂回一下,帮他找到仕女玉雕。并且陆机还向她拍胸脯保证,若得回仕女玉雕,他会让萧乾登基之后,纳她为妃。

六年无法开口说话的痛苦,一直折磨着温静姝。

对一个哑巴来说,只要有开口说话的希望,哪怕再难,她都会去做。

而且在她看来,从方姬然那里下手,比对墨九下手容易得多。

实际上,温静姝与方姬然之间虽然没有太多的交道,但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她找上方姬然,居然很容易就搭上了线——她想利用方姬然,而方姬然也想利用她陆机徒弟的身份,以及她懂得医理的长处,为己所用。

两个人一拍即合。

温静姝离开陆机,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与方姬然在一起,还曾经陪同她到过一次神龙山老墓,可方姬然从来就没有对她真正放心过,就在临安城失陷之前,方姬然准备前往神龙山,就把温静姝关在了冷宫的地下室里,任其自生自灭——最后,温静姝从冷宫放火逃跑,出城后又通知陆机,方姬然等人去了神龙山,而她已经拿到了方姬然的血液。

后来,陆机在神龙山下金阳镇见到温静姝,并指使她先行离开——

“你这个女娃娃,就是心眼多。”陆机对墨九说了这些,看她似乎听愣了,满脸木然的样子,突然又得意地哼哼,“那日你在我园子外头偷听,你以为我老人家不知道?哼!”

墨九一怔。

原来他都知道了?

看她的样子,陆机眼睛一转,又开心的笑了起来。

“你先说说,你那天是不是快要气死了?”

“……”她气死了,他就这么开心。

“不识好歹!”陆机捋胡子,“你以为我拿药给温静姝是做什么用的?”

做什么用?难道不是……让她和萧六郎同房?

墨九冷目而视,却听陆机道:“你啊,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妇人!”陆机对她的评价,从来就没有半句中听的,说完了她,又接着道:“温静姝拿到方姬然的血液之后,经我验实,确系改造成功。为了安抚她,我为她解了哑毒。同时,又开始了试新药——”

墨九微微挑眉,“试什么新药?”

陆机似乎对她的迟钝很生气,又吹胡子又瞪眼睛,“还能是什么,当然是你不生孩子那些药了。不拿她来试,用你来试吗?只有她的体质和你一样,若治得了她,当然也治得了你。”

“啊!”这个结果,是墨九根本没有想到的。

调过头,她瞥一眼萧乾冷峻的面孔,想到她那日对他和陆机的误解,突然有些惭愧。

萧六郎这个人就是这样,嘴上从来不说,可他为她做的,确实太多——

所有的委屈与不满,全部都烟消云散,她叹口气,释然了。

“是我狭隘了,六郎,对不起。”

“还有我呢?你不道个歉?”陆机不满意地挑眉问。

“……”墨九白他一眼,懒怠理会他,却牵着小丫头向萧乾走近。

祭殿中,冷风飞掠而至,祭台上的玉石泛着血红的光泽,所有人都看着他们两个。

“阿九……”萧乾微叹一声,执着她的手,将她和小丫头的手,一起包裹住,声音幽幽地道:“我今日来是想让你知道,不论是这江山,还是这千字引,或是其他,都不如你和小丫头重要。为了你,这天下,我都可弃之,何况一个千字引?”

“我……”墨九略羞愧,“是我不好。”

“不怪你,只是心魔作祟。”

“心魔?”

“你的心魔,还有——我的心魔。”

一直没有生儿子的梗,让她对自己,对他,对他们的感情产生了怀疑,这原本就是消磨感情的东西,若是不说开,任其发展,有一天或许真的会破坏感情。更何况,她有一个心魔,萧乾还有两个心魔。

“阿九,其实我——”当着众人的面,他突然耷拉下眼皮,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含糊一叹,“我只是……吃醋而已。”

吃醋?想到他那些日子的表现,墨九不免有些瞠目结舌。

有人吃醋吃得那么高冷那么淡然的嘛?

这个萧六郎——吃个醋都异于常人。

墨九噗一声,好笑地抓紧他的手,心里泛着一种酸涩的甜。

“拜托你了。堂堂大狄皇帝,居然好意思说自己吃醋?”

“……皇帝就不是人,不能吃醋?”萧乾也是失笑,揉了揉她的脑袋,又是释然的叹,“都过去了。好在,一切还来得及。”

她还在他的身边,他也还在她的身边。

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不管要做什么努力都还来得及。

“是。都还来得及。”墨九淡淡的附合着,想着千字引之引渡灵魂,心里不由凉涔涔的。

若方才萧乾没有带温静姝赶到,若她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她的这个穿越故事,岂非要以悲剧收场?

“陛下,九爷,你们还是看看千字引吧,击西的脖子都快要望断了。”

冷不丁传来的妖娆声音,打破了二人的世界,也引来大殿内众人的笑声。

击西早就已经恢复了女儿身,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娘,可她照样穿着男装,把自己搞得不男不女,出入宫中的时候,常常被人当成太监——对这个美丽的误会,她不仅不解释,还喜欢得很,每每和闯北吵架,就入宫去做太监,伺候墨九,把闯北急得哭笑不得。

“就你急!”闯北嗔他,“没看陛下和九爷正亲热?”

“回去亲热也来得及嘛,千字引可都摆在这儿呢?我瞧好几次了,为何什么都瞧不到?”

在众人的催促声中,墨九和萧乾牵着手,终于走到了玉石祭台之前,看向了那个写着“千字引”三个字的怪物。

似镜非镜,似石非石的椭圆体上,并无其他字迹。

说好的一千字呢?在哪里?

众人都围拢过来,七嘴八舌的讨论,却不知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墨九沉默片刻,突然回头喊曹元,“拿刀来——”

曹元不问缘故,将随身的腰刀递上。墨九接过来,突然将手从萧乾掌中抽出,挥刀一滑,她“嘶”一声,汩汩的鲜血就那般顺着她的指尖滴落……

一滴!

两滴!

三滴!

……

鲜血慢慢滴在那一块椭圆体玉石上,再一点点滑下。

说来也巧,玉石“吃”了鲜血,竟慢慢显了原形。

一边是写着字的石头,另一边是一面光洁如新的镜子。

“还真是多功能,两不耽误。”墨九笑着调侃一句,直接绕到玉石背后,看那上面的字。

不多不少,恰好一千个字。

文言文用词极简,一千个字虽然不多,其中包含的内容却不少。

归纳一下,主要内容就两点。

第一,为天下苍生,墨家机关术与武器图谱,都已毁去,让后代弟子切勿随意大起干戈。至于没有武器图谱,为什么却把八卦墓和祭天台的机关设得那样的难,就是为了惩罚有贪欲的人。妄动欲念,必然得付出代价。

第二,是一个与梨觞有关的故事。除了墨九知晓的那个阮氏酿酒师与萧氏祖宗的故事之外,还有一个惊人的补充发现——原来当年萧家之所以不愿意女儿与阮氏酿酒师相好,是为了发展家族势力,把女儿嫁入懂得机关巧术和武器制造的墨家,而这位造八卦墓置祭天台的墨家老祖宗,居然就是那位萧氏小姐离开酿酒师后嫁入墨家生育的女儿。

没有武器图谱与机关术的千字引里,最值钱的东西,是一个配方。

萧氏家酿梨花醉的配方,以及关于如何制造梨觞的想法——

据千字引上记载,当年萧氏小姐与阮氏酿酒师造出梨觞之时,曾发过毒誓,若有一方违背彼此誓言,当生生世世受失颜之苦,无子送终,且不老而衰。他们认为,梨觞是以他们向酒神奉献忠贞、爱情以及灵魂为代价方才造出的酒。故而在后来,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毒誓的应验,萧氏小姐嫁入墨家后,日渐憔悴,未老先衰,终生也只生育了一个女儿——

这个女儿,也就是墨家这位老祖宗。

后来这位老祖宗外出游玩之时,爱上一个苗疆的巫蛊师,却因为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也遗传了母亲的疾病,惊恐之下,不敢向巫蛊师坦诚情愫,反倒折返神龙山,将自己封入山中,不再见人,直到那个巫蛊师寻来,她才知道,原来他也心系自己。念及自己的病情,为了让他死心,老祖宗痛下狠手,把自己嫁了——就在他到达神龙山的同一天。

再后来的故事墨九就知道了,那个巫蛊师回到苗疆,怒养云雨蛊……

“这个故事真的好长。”

“是,还好巧……”

巧得把他们所有的人,所有的事都网入其中。就好像本就属于同一个命运**上的各个组成部分,转动着,转动着,在不同的轨道上,分明有着不同的故事,却串出了相连的一条命运线。

“唉!”墨九摸了摸自己的脸,“祖宗啊,我这个脸,这个云雨蛊怎么办?你什么都没有说啊,难道我这辈子都得担惊受怕的过吗?”

“自是不会。”萧乾突然揽住她,低头看来时,目光专注而火热,“研究了那么多年,绕来绕去,我最近发现,其实,梨觞便可控制你身上的血液之毒……”

“啊!?”墨九微微失神。

这,这,这,圈子果然绕得大啊。

萧乾是个医者,她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可既然她血液的毒已经控制住了,为什么却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育小孩儿?

“傻子!”萧乾执起她的手,凑到唇边吻了吻,没了芥蒂之后的他,温柔了许多,“相信我,咱们会再有孩子的。答应我,以后不要再为这些事烦恼了好吗?你有男人,天塌了,也该由你的男人来顶着。我不许你再胡思乱想,甚至——想要离开我。”

最后一句他说得很低,很沉,目光中带一点凉。

就好像,好像他知道她来祭天台的目的似的。

墨九被唾沫呛了一下,抿了抿嘴唇,“你……是怎么知道的?”

萧乾一身黑袍,面色沉如凉水,眸底却带了一丝促狭的笑意。

“阿九连云雨蛊都忘了么?”

云雨蛊?墨九微微沉吟。是啊,有多久,有多久她没有想过云雨蛊的事了,因为她的心思太过浮躁,整天为了孩子的事心烦,也就没有办法再去细细感知萧乾的心思了……也就是说,他在意她的时间,比她在意他的时间,其实更多。所以,当她念及宋熹的时候,他才会难受,吃醋,从而对她不冷不热,也就造成了彼此的误会。

唉一声,墨九轻轻点头。

“这么说,云雨蛊要伴随我们一生一世了?”

“不好吗?”萧乾轻笑。

“好吗?”

“不好吗?”

“好吗?”

“好。”

“好。”

静谧之中,两个人相视着,像突然就绕开了一片乌云,眼前的一切迷雾都拔了开去,终于看到了属于彼此的灿烂的阳光。

“爹,娘啊!”

这时,一串银铃般的笑声响起,他们听到萧直nai声nai气的唤声。

“你们快来看……这个镜子好好玩……”

那个镜子,之前他们都没有太过注意,所有人都凑到这边来看千字引了,而萧直小姑娘心性,对千字引自然没有什么兴趣。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干净的镜面,一时玩性大发就爬上了玉台,凑到镜子之前比划,这么比划的时候,也把墨九洒脱在祭台上血不小心抹了上去。

于是,她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似的叫了起来。

“镜子里有人……不是我们的这样的人……”

“啊!这,这是什么人?”

“天啦!这些妇人都穿的什么?我从未见过这样不堪的衣饰……”

“有伤风化,有伤风化!”

众人七嘴八舌的惊叹声中,墨九转过去看了一眼,顿时大惊。

镜子像一个显示屏,倒映着的,是属于她的那个世界。

……

……

天似穹庐,牛羊遍野。

镜子里的画面,正是阴山——不,是正在开发的阴山皇陵。

自从这几年陆续有考古学家在阴山皇陵失踪之后,考古界掀起了一股阴山皇陵探秘的热潮,很多民间考古爱好者(盗墓贼)也纷纷加入了这个队伍,涌入阴山。有消息称,阴山发现的皇陵是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狄朝太祖爷萧乾与元昭皇后的合葬墓,于是,在这场波澜壮阔的考古运动中,阴山的旅游也迎来了一个新的落初文学……

络绎不绝的人群出现在画面里。

有人在指指点点,对着皇陵说着自己的怀疑。

“我在一本野史上看过,元昭皇后为人轻浮好色,其实并没什么本事,就一个美字贯穿人生而已。可男人啊,就看脸,哪怕她嫁一个死一个,还有人为她前赴后续,上赶着送死……”

说这种话的,当然是女人。

从来只有女人才瞧不起女人。

墨九笑了笑,镜子上的画面这时又换了。

那是一对相携出游的小情侣,男人为了在姑娘面前展示自己的博学多才,正侃侃而谈:“其实大狄朝有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在那个朝代,金州兴隆山曾经创造过一段辉煌的文明,他们不仅有先过的农耕工具,还出现过只有后世才有的工业机械化。也就是说,早在数百年前,我们的祖先就已经掌握了和我们一样的科学技术,这是非常奇怪的,科学解释不通,所以,正史上也几乎没有记载。”

“兴隆山,不就是一座山吗?”

“是的,后来它就只是一座山,一个旅游景点而已。”

“那为什么兴隆山有过那样超前的文明,却没有延续下去,甚至很快就消失在了历史长河里呢?”

“这个……”

那小年青推了推眼镜,正在考虑要怎么回答女朋友这个刁钻的问题,旁边就突然出现了一个怪人。他戴着大帽子与一个大黑超眼镜,佝偻着身体,手上拄着一根拐杖,提了一个大黑口袋,看他们一眼,冷不丁就接了姑娘这句话。

“因为后来他死了,她也死了。”

他,她?两个年轻男女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死了,都死了。”

听那怪人还在喃喃,两个人面面相觑一眼,男的赶紧揽住女朋友,飞快地转身离去。

“好像是个疯子。”

“是啊,一看就不是个正常人。大阴天的,戴什么墨镜?戴墨镜也就算了,还柱根拐杖,活像七老八十了似的……神经兮兮的……”

听着两个小年青的议论,“疯子”唇角扯出一抹笑,拄着拐杖继续往前走。

他当然不是疯子。

他戴帽子,是因为他的头顶没有头发,还满是狰狞的伤疤。

他戴墨镜,是因为他的眼睛几乎全瞎,只有微弱的视力,而且双眼丑陋得足可以吓死人。

他拄拐杖,是因为他的腿脚不方便,走路有些吃力。

而这些都是因为几年前的一次突发火灾。

火灾之后,他一直昏迷不醒,医生和家人都已经放弃了他,可在一年前他却突然醒转——

提着那个大大的黑色口袋,他一步一步艰难地跋涉着,终于靠近了阴山皇陵,寻了一个没人的山坡,他一个人走入那片山坳之地,慢慢地坐了下来,将拐杖平放在地上,然后蹲着身子,用手摸索那一道山壁,喃喃自语。

“我记得那个石洞入口,是在这里的……”

山风呼啸而过,当然没有人会回答他。

摸索一会,他无奈一叹,似乎是放弃了。

“就在这里吧,反正在哪里祭祀你,你也不会在乎的……”

说着,他打开带来的口袋,从里面取出一件件祭祀用品。

一壶小酒,几个小菜,还有一大口袋纸钱。

“我带了你喜欢吃的桂花肉,梨觞是再也喝不着了,你将就喝一点这个,你以前也是喜欢的。”

他把祭品都摆好,又一张一张把纸钱理顺,码好,这才掏出火机点燃……

火苗蹿起时,他条件反射的惊了一下。

随即又自顾自地失笑,“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你也别笑话我了——”

红艳艳的火苗映红了他的脸,反射在他的墨镜上,带着一抹诡异的颜色,哪怕他满脸都挂着笑,却怎么也抹不掉那一种踏着岁月与历史而来的悲怆厚重感。仿佛他根本就不属于这个时代,不属于这些人群似的。可他知道,他的心思,不会有人理解,能理解的人,就在这个陵墓里,和另外一个男人一同埋葬着。

他一直在说,也一直在笑。

行走过历史的两侧,踏过了数百年的沧桑,看过了太多的故事,他反倒是苦不来了。

“九儿,你还好吗?我现在才来看你,你会不会生气?本来一年前我就要来的,可我的身子不争气,怎么都起不来……若不然,就算是爬,我也要爬来的。”

不会有人回答,周围也没有半点声音。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沉睡。纷飞的纸钱,被长飞送入了天空,再悠悠然落下……

这座阴山皇陵,安静得如同岁月年轮上的一座孤冢。

“九儿,你还记得我们的菊花台吗?我前几天去看过了,青石板的小桥,长满了苔藓,边上有农人把那几块荒田开了出来,种了些小葱、白菜,绿油油的一片,好看得紧。门口的小河边上,开了好些不知名的小花,不妖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风韵与美好。我去时,有小孩儿赤着脚在小河沟里钓小鱼,一个个得意得很,有个调皮的,还拿石头掷我……呵呵,换以前,我是得揍他们的。可为什么,我觉得这一切,都是那样的美好,竟有些不忍心破坏?!”

一张又一张烧着纸钱,他带着浅笑的碎碎念。

当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看大人祭祀过世的亲人,嘴里说着话,其实他不怎么能理解。

这样和死人说话有什么用呢?死去的人又听不见。

可当他自己烧着纸钱,祭祀着住在心里的一个人时,却突然都明白了。

纸钱确实不能连通阴阳两界,却可以通往人的内心。

大梦一场,数百年光阴,他无人可诉。

只有她,他只有她而已。

风悠悠吹过,将烧成了黑蝴蝶一般的纸钱高高卷入天空。

他仰起头来,望向那个千百年来似乎从来没有变过的天,幽幽一叹。

“本来我是想带你回来看看的,看看那条青石路,看看门前的小河,看看那些火烧后的残菊,看看那个我们最喜欢用来画机关图纸的石台……可终究,你是不会回来了。我曾经说过的,只要是你要的,我就能给。我做到了,可是我的心——”

突地他捂住胸口,沙哑着声音道:“我的心,为什么这么痛?”

那一日,她问他,他是谁。

是的,他知道他是谁,但他宁愿她不要知道他是谁。

从那一场改变他们命运的火灾开始,他与她就回不去了。

改变不了的,他也不再试图改变。

放弃她,也是放弃自己。

漫长的,孤独的余生里,只有他自己知道。

曾经他有一个很相爱很相爱的女友,叫——墨九。

他们同为五术后人,同好机关之术,在相当长的一段日子里,曾经形影不离的相好过……

“有些故事,就让它湮没在你的记忆里吧……”

将最后一张纸钱,投入火堆里,一时间,溅起了火星无数。

火星飘飞着,飞在半空中,笼罩了他佝偻的身形——

镜子里的画面,也在这时定格。

祭天台前,墨九早已泪流满面。

“娘,你为什么哭了?”

“因为,娘高兴。”

“高兴,娘在高兴什么?”

“因为,娘的一个朋友,他终于找到了自己。”

“可为什么娘高兴了,却要掉眼泪呢?”

“因为你娘的朋友……她再也见不着了。”

这一次回答的人,是萧乾,而不是墨九。他说完,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又递了一张帕子给墨九,并没有劝她什么。

“为什么见不着?爹,咱们把这面镜子搬回家去不就行了吗?”

小孩子的心思总是单纯到极致,他们不懂人世间为什么会有那样多的烦恼,不懂为什么大人说话从来都不只有字面上的意思。只有当他们慢慢长大,经历了人生的酸甜苦辣之后,才会知道,原来人的一生是这般不可捉摸的滋味儿。

“六郎……”

墨九的泪水情不自禁,却不想由此让萧乾不痛快。

毕竟在一个男人面前为另外一个男人流泪,并不是一件完全光彩的行为。

而且,大家在画面中看见的一切,似乎也需要她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两个人静静看着彼此。

忽然的,就那样沉默了。

久久,萧乾突地叹一声,张开双臂揽紧了她,并将她的身子完全纳入胸前。

“阿九,什么都不必说。我都懂。”

“谢谢你!六郎,谢谢你。”带着些许笑意,墨九环住他的腰,将头靠上去,阖紧了双眼。

风静,人止。

千字引三个字还在,玉石祭台上的镜面却已消失。

一切就像从来不曾发生过一般。

人死如灯灭,若干年后——

谁还会记得,有人曾笑靥如花,执梨觞把酒夜话?

谁还会记得,有人曾扬鞭策马,洗沧桑冠盖京华?

谁还会记得,有人曾低眉放手,将情深放逐天涯?

大殿内,苍凉如水。

墨九的耳边,似乎有人在低低的叹。

“你来,我就在。你来与不来,我都备着。我想,你总有一日会来。”

(全书完)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