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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觅清欢 85.半生如梦一夕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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骤然一阵剧痛,却不是来自颈间,陆离睁开眼,长剑早已脱手,两只手更是痛不可耐——苏子澈踢开了他手中的剑。看来他暂时是死不了了,他应该松一口气的,可不知为何心里好像更沉重了。

苏子澈全然没想到陆离会当着他的面自尽,事实上,这件事来得太过突然,他根本不知该如何处理。以前但凡有什么事让他拿不定主意,他便会去向兄长请教,或是跟陆离他们商量。可当事情本身就是由兄长与陆离而起时,他又能与谁说?

苏子澈背转过身,胸膛依旧起伏不定,显是怒火未消。

帐内静默了片刻,陆离先开口道:“殿下别生气了……”他其实并不是在劝苏子澈,十六年相处,他当然知道这样不痛不痒地一句话根本劝不了什么,他只是想引苏子澈开口说话,心里再大的火气,朝他发出来也便好了,像这样闷在心里,反倒更令人担忧。

过了许久,苏子澈猛然回过身来,逼视他道:“你是不是笃定我不会杀你?”陆离一惊,随即摇头道:“臣不敢。”

“不敢?”苏子澈冷笑了下,手指一根根收紧成拳,眉心早已无意识地拧在一起,“你还是这么想了!是,你料得不错,我的确不忍心。十六年的朝夕相伴,你可以觉得不算什么,可我没办法置之不理。但是你也记住!我们之前的情谊,今日起一刀两断!你回长安吧,我不想杀你,也不想再看见你。”

陆离大惊失色,苏子澈要赶他走,这简直比直接杀了他更让他难受,不过简简单单毫无深意的一句话,却让他立即体会到了什么叫做生不如死:“……殿下要赶我走?”苏子澈冷然道:“怎么,我哪句话说的不够清楚么?”陆离只觉心痛如绞,几乎要落下泪来:“殿下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苏子澈勃然而怒:“再给你一次机会,让你再为陛下监视我一段时间么!”他向前疾行几步,看架势是想再踹陆离一脚,可他才行了两步,眼前便骤然一黑,耳鸣声顿起。

“殿下……”

“殿下!”

“……”

他依稀听到他们在叫他,可是眼前却一片漆黑,耳畔嗡鸣声不绝,让他神思都有些恍惚,分不清是梦是醒。

“军医,去叫军医来!”

他听到人声夹杂着脚步声杂乱无章,感觉到有人将他背起又放下,他费劲地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有千钧重,昏昏沉沉中,所有的意识一霎离他远去。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一瞬间,苏子澈眼前重现光明,他动了一下,有人轻轻按住他的肩膀:“殿下先别起身,休息一会儿吧。”他这才发觉自己正躺在床榻上,他抬眼看了看四周,董良站在他床榻边,帐中并无其他人。

他揉了揉额头,坐起身来轻声问道:“我怎么了?”董良为他倒了杯茶,递到他手中时轻声问道:“殿下能看到我么?”苏子澈轻轻点头,只听董良道:“太医说是怒伤肝,殿下方才盛怒之下,导致短暂失明及耳鸣,这会儿感觉好些了么?”苏子澈沉默不语,董良也未追问。过得一会儿,苏子澈茫茫然地抬起头,手上不小心打翻了茶杯,茶水立时浸湿了被子。

董良连忙为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将被子挪到一旁,重新沏了一杯茶过来。苏子澈没有接,轻声问道:“我该怎么办?”董良心里一酸,苏子澈本就重情,在他四人之中又与陆离最为亲近,如今出了这样的事,想来最难受的便是他:“殿下打算如何处置他?”

“我不知道……他其实也没做错什么,连我要忠于君上,何况是他呢。”苏子澈深思仍有些恍惚,声音放得很轻,像是怕惊动什么一般,“可他如果没做错的话,那我为什么……为什么会觉得心寒?”

“陆离夹在殿下和至尊中间,确然左右为难。他忠于君上是没错,可他侍奉的是殿下,欺瞒殿下总归是不对的。但是,陆离对殿下的确是真心,无半分虚假……殿下今日也累了,先别想这些,要不要吃点东西?”

苏子澈摇摇头:“没胃口。”董良沉默了一下:“那先休息,不想这么多了,好不好?”苏子澈眉心微蹙,问道:“他呢?”董良道:“外面跪着呢,他那么喜欢殿下,却不能一心忠于殿下,心里肯定也不好受。”苏子澈扯了下嘴角,似是想笑一下又没能笑出来:“让他起来吧,我又没罚他跪,让不知情的士兵看到,还不知会怎么想呢。”董良低声应是。苏子澈重新躺回床上,翻身向内,外面太阳将落未落,帐内有些昏暗,董良点燃了几根蜡烛,烛光温柔地洒在他身上,勾勒出几笔落寞。

董良将被茶水打湿的被子抱起,打算让人换一床干净的过来,谁知脚下刚动,便听到苏子澈问道:“如果……如果我将此事交与你,你会如何处置?”

董良沉思片刻,道:“臣与陆离相识时日并不比殿下少,纵然知道他做的不对,可这十几年的感情也并非作伪,臣估计不会将他怎么样,只要他以后不再如此,那么罚一罚也就揭过了。”董良说的是情,而不是理,显然是在为陆离求情了。苏子澈点点头,慢慢闭上了眼睛。

他没睡多久,便被乍然响起的战鼓声惊醒,他匆忙起身穿甲胄,亲兵匆匆进来道:“殿下,邕州军打过来了!”苏子澈凛然一笑:“来得好!”他走出营帐,翻身跨上亲兵牵来的玄珠马,侧耳听了一阵,忽然道:“叛军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董良策马匆匆而来:“殿下,进攻的不止是叛军,还有南诏军,南诏也反了!这次攻过来的人马估计有五万。”

“他们以为行军打仗是拼人数么?”苏子澈冷哼一声,“就算拼人数我们也不输他。”沉吟片刻,又问:“谁在迎敌?”

“李巽,他带了三千弓箭手与两千重骑作为先锋正面迎敌,另外各有三千人从左右两翼迎敌,两万人跟在李巽之后,由齐坎带领,伺机而动。”

“此处交战,地形过于狭隘,人太多只会产生混乱。传令,让施山带人悄悄到敌后去,待叛军有撤退迹象再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殿下!”严禄驱马过来,远远地大叫了一声,待到跟前又道,“殿下,臣刚刚接到消息,相助白起的是浪穹诏的军队,浪穹诏不满南诏统治六诏已久,一直存有异心。这次他们与白起勾结攻打朝廷军队,完全是瞒着南诏王进行的!想来此事南诏王很快便会得到消息,请殿下即刻派使者前往南诏,请南诏王出兵襄助,前后夹击共同对付叛军!”苏子澈看向董良:“你带五百精兵,若是南诏王不肯出兵相助也不必强求,平安回来。”

严禄蹙眉道:“殿下,让臣去吧。浪穹诏既然敢先斩后奏,定然会有所防备,官道走不得,只能抄小路,南诏地形险要,若是不知路线,很难平安抵达。家母是南诏人,臣幼时也曾在南诏生长,对地形颇为熟悉,此次便让臣去说服南诏王吧!五百人太多,恐会惹来猜疑,一百人足矣。”苏子澈眼神凌厉地看着他,严禄神色稳如泰山,许久,苏子澈扬唇一笑:“那就有劳严将军了。”顿了一下,又补充道,“让陆离跟你一起去。”

董良急道:“殿下!”苏子澈闻声睨了他一眼,眼底一片冰寒之意,董良不敢再言。严禄下马行了个军礼:“臣定不辱使命。”

严禄快速点了百名士兵,半数骁骑军,半数岭南军,一刻也不敢耽搁,不多时便与陆离一并离去。苏子澈登上帅台,此时刚过酉初,天还未黑,放眼望去乌压压一片人马,各持刀戟横冲直撞,毫无章法可言。苏子澈心头火起,怒道:“严禄手下的岭南军也便罢了,怎地骁骑军也是这般乱砍乱杀?练了那么久的九军阵,练到哪里去了!”董良忙道:“殿下息怒,南诏军一窝蜂全上,九军阵被他们冲散了,才成了这……”

“三军之中夺旗斩将以震慑叛军,还用我来提醒?”苏子澈凌空挥了下马鞭,发出凌厉地一声鞭响,“再这样乱下去,平白折我多少大好儿郎!”他转身步下帅台,看架势是要亲自上阵,董良急忙阻拦,被他一鞭子抽过来,险些甩到脸上,仓促间只得却步一避,只这呼吸之间,苏子澈已跃马而起。董良一直为他的身体悬着心,此刻顾不得多想,立时上马跟了过去。

苏子澈带着亲兵如一柄匕首,迅疾地冲入叛军心腹,骁骑军见他们这一队人左冲右突,来回扫荡,阵型却始终不散,纷纷加入进来。摆好了阵型,原本还有些散乱的骁骑军立时如一记重拳,凶猛地打入叛军腹地,大开杀戒。叛军人数极众,两军交战处容不得那么多兵马,是以前线厮杀不已,后面人马还未见着宁军影子,苏子澈带人一波杀过,交战处已是尸横遍野,前线叛军纷纷朝着邕州城溃逃而去,后面之人还茫茫然不知所以,正蒙头前进,双方相撞,场面一时之间极为混乱。

这一场恶战从天色昏黄打到明月当空,又一直打到晨光熹微,骁骑军增了数次兵马,叛军虽乱却不退,双方俱都杀得精疲力竭。

又一阵厮杀过后,苏子澈终于得了半刻喘息时间,算时辰约莫已过巳时,他极目四望,四下寻找李巽,心里有些着急——自他带兵杀过来,始终未见到李巽与他的先锋军,他接连传令命李巽撤回,始终未得回应,不由疑心李巽已杀入叛军后方,脱不了身,索性驰马冲了过去,意欲增援。战场之上,寸步难行,每前进一分都要血溅三尺,苏子澈战至此时已有些疲累,最险恶时竟连银枪都脱手而去。他勉力向前奔走一段,终于看到李巽与叛军一员大将战得难解难分,他未作迟疑,当即从箭囊中抽出一支羽箭,搭在弓上引圆了弓弦。

羽箭“嗖”地一声射了出去。

“殿下小心——”

董良心神俱裂的声音在不远处骤然响起,苏子澈凭着多年来的默契,立时在马背上趴了下去,只觉一阵凛冽地风贴着脊背刮过,他反手将弓箭掷出,旋即去抽出长剑,哪知那人攻势极猛,弓箭未能阻他分毫,一戟未中,转击膻中,不给苏子澈丝毫喘息时间,让他连剑柄都没摸着,只得狼狈地躲避着攻击,好几次险些从马背上滚落下来。

董良被数名好手死死地困住,几番冲击都未能离苏子澈近半步,周围的骁骑军与叛军厮杀得难解难分,竟无一人注意到这里。他心知这是中了叛军计策,在看到白起悄然出现在苏子澈背后时他便知道中计,可惜为时已晚,只能盼着苏子澈多抵挡一会儿。眼见数名叛将接围攻苏子澈,董良出手愈发迅疾,皆是以攻代守的杀招,一心只求速战速决。

苏子澈被数名叛军密集的攻击杀得毫无还手之力,连躲避都十分吃力,双腿狠狠一夹马腹,玄珠马吃痛人立而起,他这才寻得一丝空隙拔出佩剑,哪知玄珠马前蹄落地时,一支羽箭从侧旁斜飞而来,直指苏子澈眉心。待他看到时为时已晚,极力躲避之下,仍是未能躲过,羽箭倏忽而过,带起一道飞扬的血珠。

董良一望之间恰见此幕,登时目眦欲裂,腋下挟住一杆长矛,仰头长啸一声,猛然用力,竟将持着长矛的那名叛军从马上甩了下来,余势还带翻了数名叛军,严密的攻击终于打开一条缝隙,他立时朝着苏子澈所在之地纵马狂奔。

那羽箭在苏子澈面上划出一道寸许的伤痕,鲜血顺着面颊流下,痛得他拧紧了眉头,身形也随之一顿,白起大喝一声霎时跃起,一柄利剑透胸而入。苏子澈反手一挥,手中长剑瞬间割断白起喉咙,直到撞上颈骨方停止。他只觉身体里的力气在一点点抽离,胸前一点凉意弥漫开来,在原本并无几分寒气的岭南之地,他竟觉得冰冷刺骨。

从马上摔落那一瞬,他恍惚看到董良浴血而来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