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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觅清欢 26.春水无端起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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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子澈从甘泉殿出来,明晃晃的日光落进眼睫里,令他有些睁不开。甘泉殿附近的花园里有一个水池,数丈见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水池中间被假山隔断,假山之后是一个与此间一模一样的水池。池水-很深,里面养着锦鲤,偶尔能瞧见悠闲地鱼儿摆尾游弋。池中种了几株莲花,他前几日路过时尚且含苞,而今已尽展娇媚。

苏子澈没急着离宫,他背光而立,在水池边站了许久,目光所及是慵懒的鱼儿和娴静的白莲,让连日与皇帝斡旋的他也觉得有些适意了。在他人面前,他与皇帝仍是往常的亲近样子,而私下里,他们已经冷战了多日。

皇帝心疼弟弟,想让他领一个羽林军统领的职位,时时待在自己身边看护着,苏子澈却不甘于此,只嫌羽林儿郎不过是花拳绣腿,戍边将士才是真英武,说什么也要去西北戍边,与夷族一战。二人僵持不下,为此已是数度争吵,终于在齐王宋王等人的劝解下,各退一步,苏子澈仍留长安,任命骁骑营的上将军,后事如何,要看他带兵的结果。

而这个骁骑营,亦不过是十六卫中的左右骁卫,本质上与羽林军并无分别。只是相较于一直是皇帝亲卫的羽林卫,左右骁卫则是先帝盛年时亲自培养的精锐骑兵,曾经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河山清平之际,先帝改其编制为禁军,更名左右骁卫,并入十四卫中,形成了南衙十六卫。时隔十余载,左右骁卫虽不再浴血战场,却也是十六卫中的精锐力量,皇帝为了安抚苏子澈,让左右骁卫再从禁军中脱离出来,并许他自置官署。

苏子澈心高气傲,只觉自己学了十几年的兵法策略,落在帝王眼中不过是纸上谈兵,一连数日不肯同皇帝说话。幸而董良等人规劝了数日,才慢慢劝得这傲气少年不再生气,只是再见到皇帝,纵然不表现在面上,心下多少也是有些别扭的。

若是早些时候皇帝拿出这些闺阁女儿们的画图,苏子澈定会感念皇帝的用心,好好选一位女子娶作王妃,可偏偏不早不晚,皇帝在这个时候拿出来,那些女儿性子如何,容貌如何,他是一眼都懒得瞧。

苏子澈长叹了一口气,转身见一个宫装女子焦急走来,正要回避,那女子却忽地叫住了他:“哎!你过来!”

素来被捧在手心里的苏子澈头一次被人用“哎”来称呼,眉头不由地微微拧起,足下纹丝不动。宫装女子已经走近,大约是之前没想到会有男子出现在内宫,乍看之下以为是内侍,走近了才发觉不是内侍的服色,倒像是亲王。

女子一惊,宫中遇外男,又主动出声叫人,若是被旁人得知,不知会生出多少是非。她恼羞之下面色绯红,片刻又镇定下来,皇子成年后皆封王,在宫外开衙建府,能在内宫随意行走而无任何忌讳的,怕是只有独揽圣宠的秦王了。

她面色几度变换,最终归于平静,苏子澈看得新奇,又许久不见她要说话,于是问道:“你方才叫我,是为何事?”

那女子盈盈下拜,低声道:“奴婢方才与美人投喂鱼食时,美人不慎将一支手串丢进了水里,奴婢等人皆不懂水性,许久都未能打捞上来。奴婢见……殿下在此,原以为……以为是位中贵人,未曾想冲撞了殿下,还望殿下恕罪。”

苏子澈扬了扬眉,问道:“你认得我?”女子摇头道:“并不认得,却也能猜个大概。”苏子澈笑道:“那你说说,我是谁?”

“奴婢斗胆猜测,您是秦王殿下。”

“你倒聪明。”苏子澈笑了笑,接上她开头的话,“既然你聪明,那就该知道,这池子虽不大,可毕竟是活水,想捞个手串倒是麻烦得紧。”

那女子面露几分难色,微微笑道:“那手串跟了美人多年,听说是极重要的东西,便是丢了性命也不愿丢了手串。”苏子澈在深宫长大,自然知道这些女子身上或多或少都有些故事,因此并不意外,他原本就是随口一问,此时也不打算深究,微一颔首,转而招来了几个内侍,吩咐道:“去寻几个会水的人,帮她找一下掉进水里的手串。”

几个内侍忙应了声“喏”,那女子行过谢礼,便带着几个内侍恭敬地退下了。

苏子澈又站了一会儿,觉得无趣,转眼见那几个内侍无一人回来,假山后不时传来些许人声,蓦然起了心思过去瞧瞧。绕过假山,眼前又是一池碧水,只是较方才那处热闹了不少。几个内侍已经跳进池子之中,岸边许多宫女正唧唧喳喳地指挥着。水池旁站着一位容色艳绝的女子,手里的帕子搅成一团,眉间似蹙非蹙地望着池水,教人不由想起那捧心的西子,无端从画中走来,重现那沉鱼的传说。苏子澈方才见过的宫女正站在她身旁,不停地同她说着话,看神情像是在安慰。

苏子澈凝眉,这女子不是旁人,正是那日与他球场起冲突的赵美人,只是相较于当日的泼辣,而今端的是娴静淑德。

一群人各忙各的,一时竟无人注意到苏子澈。水池里养着鱼,水质也非清可见底,想要打捞一支小小的手串谈何容易。苏子澈解下蹀躞上的折扇,摇着扇子闲适地站在旁边,颇有些看热闹的意思。

许久捞不到手串,于是又几个内侍噗通噗通跳下了水。赵美人垂眸轻叹,不经意地一转头,恰恰对上苏子澈的视线,手里的帕子堪堪从指间滑落,惊慌之下竟不自觉地一退,她原本就临池而立,池边又无护栏,此时一步踏空,“噗通”落入了水中。

一众宫女惊叫起来,那些捞手串的内侍哪里还管手串的事,一个个手忙脚乱地要救人,苏子澈疾步走到池边,招呼着内侍将人救起,待美人上岸,一身夏裳尽数湿透,他避开眼睛不去看,只吩咐将其送回,再去太医院找个供奉来把脉。

池水从赵美人的额头上滑下,几缕青丝散在脸颊上,面色是从未有过的惨白,她手捂住腹部,唇齿间露出几声痛吟,喘息道:“快……快!请太医!我的……孩子!”

苏子澈猛然回首,沉声问道:“你有身孕?”继而声音一扬,斥责旁边呆立的宫女内侍道,“还愣着作甚,去传太医!”

赵美人痛得发抖,内侍们一个个犹豫着不敢动她,生怕出了意外被主子迁怒,可耽在此地只会令事态更严重。赵美人心知肚明,抬起盈盈的水眸,清泪无声而下,像是不堪风雨的梨花,憔悴得令人不忍相视,只听她颤声道:“殿下,此前之事是妾身无礼,求殿下莫与妾身计较……救救……救救妾身吧!”

苏子澈拧紧眉头,并未有丝毫动作,可他到底年少心软,经不起几声哀求,迟疑许久,终是敌不过她哀切的神色,俯身欲抱她起来。

“麟儿?”一声疑问自身后响起,苏子澈动作一滞,已触及赵美人腰背的手快速收回,后退一步回过身躬身道:“三哥。”

皇帝负手而立,身后跟着的十数名宫娥内侍低垂着眉眼,恭敬地道“殿下胜常”。苏子澈不知皇帝在此站了多久,此间的情形又看去了多少,思量之下走到皇帝身前:“三哥,赵美人落了水,叫个医官来看下吧。”

皇帝的视线在两人之间一转,吩咐道:“宁福海,送赵美人回常宁殿。”皇帝走到赵美人身前,俯身握住她柔若无骨的手指,那手被水浸湿,握起来如一块凉玉,“别担心,不会有事的,好好养身子。”

赵美人似是疼得难以言语,几名宫娥将她扶上肩舆,她面白如纸,额上冷汗如雨,皇帝有几分心疼,温声安慰:“朕过会儿就去看你。”皇帝又吩咐了几句才转身而去,苏子澈在他身后跟着,两人谁也没注意到身后赵美人思量的目光。

午后日头正烈,苏子澈一路走来额上已见汗,刚进殿就让人去拿樱桃酥山。皇帝并不拘着他,只吩咐内侍少用冰,多浇些酥。不多时宫女进来,手里捧着一个食案,上面摆着一盏十分精致的水晶盏,小雪山似的酥山冒着丝丝冷气。苏子澈一见就笑起来,拿银勺挖了一块,送到口中便是一副清凉舒爽的样子。皇帝抿唇淡淡一笑,这清俊少年喜怒哀乐皆不遮掩,恰似他的名字,清澈剔透,教人一眼便能望进他的心底去

水晶盏外凝了一层水汽,不时有水珠滑下,聚于盏底御案之上。待内侍撤去水晶盏,苏子澈偏头问皇帝:“哥哥,你有没有离京在外的至交好友?”皇帝见他嘴角还沾着一点酥山,掏出一方帕子来,苏子澈立刻将脸凑过去,皇帝将他嘴角擦干净,道:“有。”苏子澈问道:“那你会想他么?”

皇帝笑了笑:“有时候会。”苏子澈不解他为何嘴上说会想,面上却没有一点思念之色,想了想问道:“如果我想谢玄了,可以让他回来么?”皇帝摸了摸他的头,没有说话。苏子澈有点泄气,却没有再纠缠,向皇帝笑道:“我第一次见到谢玄的时候,以为他是跟我一样偷跑出来玩的。那天云裳姑娘要夺秋娘,我支走了李俊年,顶着他的名儿去伴乐,可那吹笛子的人认得李俊年,眼看要拆我的台,我就跟他吵了一架,把那人给骂走了。云都知气得不行,还好谢玄出现了。那天我抚琴,他吹笛,就像是认识了许多年那样默契。”琴短尚有长笛和,如此知音却难得,苏子澈一下子说了许久,蓦然想到谢玄现在离了京,想再聚一起抚琴吹笛不知要到何时,突然就有些不知怎么收尾,他偏了偏头,轻轻说了一句,“我会想他的,哥哥。”

皇帝心中微微一酸,却不知怎么安慰他,正想着,却见宁福海小步疾跑过来,在皇帝身前几步的地方跪下:“陛下,赵美人小产了。”

“啊!”苏子澈猛然一惊,两步跨到宁福海身前,问道,“刚才不还好好的,怎么就……就……”他未经人事,到底不好意思将此事说出口,回过头呆呆地望着皇帝,“三哥,我……”

皇帝心头亦是大惊,霎时想起方才握住他的那双凉如玉的手,他用力阖了阖眼,再张开时已不见其中的沉痛之色,问宁福海道:“她现在如何?”宁福海正要答话,却见苏子澈突然朝外走去,忙上前去拦,被苏子澈一把推开,踉跄退了几步。

“麟儿!”皇帝一声断喝,止住了苏子澈前行的脚步,摆了摆手道,“美人的事回头再禀,你们都下去。”宁福海等人鱼贯而出,苏子澈不曾回头,身子似在微微发抖,皇帝急忙走过去,将他的身子扳过来,紧紧扣在怀里,“别怕。”

苏子澈压抑地摇摇头,挣扎着要从他怀里出来,被皇帝不容抗拒地按了回去,一遍遍地哄劝道:“麟儿,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怕。”

苏子澈终于安静了下来,不再做丝毫挣扎,静默许久,皇帝的怀里忽然发出一声沉闷的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