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赘婿 第八一九章 你我皆埃尘 生于人世间(下)

“那外面和里面……是一样的啊……”

天地孤寂,风吹过荒山野岭,呜咽地离开了。男人的声音诚恳切虚弱,在女人的目光中,化为深沉绝望中的最后一丝希冀。松油的味道正弥漫开。

但女人没有过来。

高浅月抱着身子,周围皆是方才留下来的饿鬼们,眼见情势僵持了片刻,后方便有人伸过手来,女人用力挣脱,在泪水中尖叫,王狮童抄起半张板凳扔了过来。

“再敢动手老子死前也杀了你——”

他率领饿鬼近两年,自有威严,有的人只是作势要往前来,但一时间不敢有动作,人声喧哗之中,高浅月能跑的范围也越来越少,王狮童看着这一幕,在门里道:“你过来,我不会伤害你,他们不是人,我跟你说过的……”

“啊——”女人的尖叫声响起来,“你不是人!”

王狮童怔住了。

“王狮童,你不是人。”高浅月哭着,“你们杀了我的全家,毁了我的身子,他们不是人,你就是人!?王狮童,我恨你们所有人,我想我爹娘,我怕你们!我怕你们所有人,畜生,你们这些畜生……”

女人本就胆小,嘶吼尖叫了片刻,声音渐小,抱着身子瘫坐在了地上,低头哭起来。

王狮童就那样怔怔地看着她,他咽下一口口水,摇了摇头,似乎想要挥去一些什么,但终究没能办到。人群中有嘲笑的声音传来。

世界是一场噩梦。

曾经有过奋力的挣扎。

但终于,那最后一丝的、透出光芒的地方,还是闭合起来了。

人群中,有人靠近过来,托起了坐在地上的女人,女人的尖叫声便远远传来。一如过去的一年间,无数次发生在他眼前的景象,那些景象伴随着修罗一般的屠场,伴随着火焰,伴随着无数人的哭泣与疯狂的恣意的笑声。无数撕心裂肺的惨叫与哭喊在他的脑海里盘旋,那是地狱的模样。

“这样走不下去了……你还要不要做人——”隐约的呐喊声中,他杀死了他最好的兄弟,已经被饿得皮包骨头的言宏。

“这天下都是恶人……不过没事的,只要有我,会带着你们走出去……只要有我……”无数的、期盼的眼神看着他,然后这眼神都化为血红。天上地下、人海四周,到处都是人的声音,哭泣声、恳求声、人在活生生的饿死之前发出的声音——不该有声音的,然而王狮童看着他们,躺在地上的、皮包骨头的尸体,在那偶尔动一动的眼神和唇间,似乎都在发出渗人的声音来。

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科……

直接看着人们饿死的景象,会将每一个人都活生生地逼疯,每一个夜里,那无数的人会伸上来、抓住他、啃食他,直到将他吃的一干二净。他会从梦里醒来,贪婪地、疯狂地吮吸身旁那柔软的、生者的气息,女人总是显得温顺,像他儿时驯养的小猫狗,他们生活在天堂里。

“我会保护你的,别怕……”

……

“……嗯。”

……

…………………………………………………………………………………………假的。

……

王狮童抱着头,哭了起来。

外头的人群里,有人撕开了高浅月的衣服,更多的人,看看王狮童,终于也朝这边过来,女人尖叫着挣扎,试图奔跑,乃至于求饶,然而直到最后,她也没有跑向王狮童的方向。女人身上的衣服终于被撕掉了,饿鬼们将她拖得双腿离了地,撕她的裤子。哗的便有数片布条被撕了下来,有声音呼啸而来,砸在人堆里,松油溅开了。

“动手。”那声音发出来,许多人还没意识到是王狮童在说话,但站在近处的武丁已经听见,握住了手中的棍子,王狮童的第二声喊声已经发了出来。

“辛老二!尧显!给我动手——”

武丁身边,有人陡然间拔刀,斩向了他的脖子。

人群之中,在刹那间,也有许多人呐喊出声,刀光扬了起来,便有鲜血高高的飚飞到空中,旁边人影轰然间倒下。

厮杀——或者说屠杀,转眼间扩大。

这辛老二乃是武丁身边的心腹,尧显更是跟随王朝元已久,王朝元撤走半数人,剩下的一半,多数都是尧显手下。众人哪里能料到一开始已毫无反抗的王狮童到得眼下还能叫得动人,一大群人转眼间便挨了刀枪,血腥的气息弥漫开来,武丁虽在王狮童大吼第一声时便有了准备,但转眼之间也被身边倚为心腹的刀客杀得连连后退,身上血痕连连溅开。

这场剧烈的厮杀来得快,结束得也快。动手的或许只是少数,但发难的时机太好,片刻之后大部分武丁、王朝元的手下已经倒在了血泊里,武丁被辛老二砍倒在地,身中数道,小腿几乎断做两截,在惨叫之中没有了反抗的能力。

王狮童也劈翻了两人,手中着仍在滴血的刀走向高浅月,被撕得衣衫褴褛的女人连连后退,王狮童蹲下去拉住她的一只手。

“嘘、嘘……没事了、没事了……”名叫尧显的男人拿来一床破毯子,王狮童接过去,给高浅月裹住了身子,想要伸手安抚一下她,但高浅月低着头又下意识地退后,王狮童站了起来,目光之中闪过迷惘与空白。

“你们干什么!你们这些蠢货!他已经不是鬼王了!你们跟着他死路一条啊,听不懂吗……”血泊的那一侧,武丁还在鲜血中嘶喊。周围一群站着的人也多少有着些许疑惑。辛老二开口道:“鬼王,回来就好。”他自然是王狮童麾下的心腹,此时也更加关心王狮童的状态,是否回转,是否想通。

王狮童赤膊着上身,走到一边的一根木桩上,怔怔地坐下了。如此过得好一阵,他低声开口:“有没有……黑旗军的人啊?”

吹过的风声里,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一阵可怕的沉默,王狮童也等了片刻,又道:“有没有华夏军的人?出来吧,我想跟你们谈谈。”

鬼王空洞的眼神扫过了所有人,如此又过了好一阵,血泊中的武丁嘲弄地笑了起来:“咳咳……你、你这个疯子,你……”

人群之中,尧显缓缓地踏出了一步,站在了王狮童的面前。

王狮童抬头看着他,尧显面颊消瘦、目光凝重,在对视之中没有多少的变化。

“原来是你啊……”

“华夏军方承业,我负责跟着你……恭喜鬼王,终于想通了。”

“我没有想通……”王狮童低喃了一句,“我终究是输了……”

“老师说,你只是溺水了。”

“……溺水……老师?”王狮童看着方承业,片刻,明白过来对方口中的老师到底是谁。此时鸟鸣正从天空中划过,他最后道:

“我有一个请求……”

*****************

天色阴霾,徐州城外,饿鬼们渐渐的往一个方向聚集了起来。

临时搭建起来的高台上,有人陆续地走了上去,这人群中,有辽东汉人李正的身影。有人大声地开始说话,过得一阵,一群人被手持刀兵的人们押了出来,要推在高台前杀光。

分而食之。

台上人的话没有说完,骚乱又从不同的方向过来了,有人冲上高台,有人从各个方向围拢,亦有人被砍倒在地上。巨大的混乱里,绝大多数的饿鬼们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那浸满鲜血的暗红色的大髦终于出现在了所有人的视野里,鬼王缓缓而来,走向了高台上的人们。

有人咆哮,有人嘶吼,有人试图煽动台下的人群做点什么。名叫陈大义的老人柱着拐杖,没有做出任何的反应,从下方上来的王狮童经过了他的身边,过不多时,士兵将意欲逃跑的众人抓了起来,包括那外来的、辽东的汉人李正押在了高台的边缘。

李正试图说话,被旁边的士兵拿刀伸在嘴里,绞碎了舌头。

鬼王走过来,一个一个地砍下了跪在这里的作乱者们的人头。

他将人头拋向篝火,篝火熊熊地燃烧起来。

……

阴沉的天空下,“饿鬼”们的部队,终于开始分散了,他们一半开始绕过徐州城往南走,一部分跟随着他们唯一能依靠的“鬼王”,去往了最近的,有粮食的方向。

那是北方的,女真的军营。

时间又过去了几日,不知什么时候,延绵的军阵犹如一道长墙出现在“饿鬼”们的眼前,王狮童在人群里声嘶力竭地、大声地说话。终于,他们奋力地冲向对面那道几乎不可能逾越的长墙。

那浸着鲜血的、暗红色的大髦奔行在人群的最前方,汹涌的脚步声,犹如惊动整片大地的春雷,前方女真人的身影在视野中开始变得清晰,王狮童咽下了口水。

“好饿啊……”

春天已经到来。

整片大地之上仍旧是一片荒芜的死色。

“轰”的炮弹飞过来。

王狮童奔跑在人群里,炮弹将他高高的推向天空……

好饿啊……

……

很远的远方,女人的身影溶入了护送的队伍,踏上了南下的路程。

不知道在这样的路程中,她是否会向北方望向哪怕一眼。

“……我有一个请求,希望你们,能将她送去南边……”

“……希望你们,能够保证她的衣食,希望你们,能够为她寻觅一位夫婿……”

“……希望她能够在永远不会经历战乱的地方生活,希望她的夫婿能疼爱她,希望她儿孙满堂,希望在她老的时候,她的儿孙会孝顺她,希望她的脸上永远都能有笑容……”

“……希望她忘了我,希望她永远……永远也不会想起曾经的,这段噩梦……”

“……我希望她……”

……走向幸福。

……

不知什么地方,有眼泪和笑容在交汇。

他的身体飞起在天空中……

天佑五年,那是距今三十三年前的春天,孩子出生在真定以西一户富贵的人家当中。孩子的父母信佛,是十里八乡交口称赞的仁善之人,却是老来放得此一子。天佑六年周岁,父母带着他去庙中游玩,他坐在文殊菩萨的脚下不肯离开,庙中主持说他与佛有缘,乃菩萨坐下青狮下凡,而家人姓王,故名王狮童。

佛主慈悲,文殊菩萨更是智慧的象征,王狮童自幼聪慧,十七岁中了秀才,二十岁中了举人,父母虽然过世得早,但家中殷富,又有贤妻产下一名同样聪慧的儿子。

景翰十三年,女真南下,二十一岁的王狮童带领着附近的乡人百姓撤入山中,躲避兵祸,女真人撤兵后,虽然家宅被毁,但得到庇护的百姓却无一人横死,王狮童起出家中积蓄,借给附近农人恢复生计。

然而此后数年,天灾人祸终于接踵而至,年幼体弱的孩子在因战乱而起的瘟疫中死去了,妻子从此一蹶不振,王狮童守着妻子、照拂乡民,天灾到来时,他不再收租,甚至在此后为了十里八乡的流民散尽了家财,善良的妻子在不久之后终于伴随着伤心而去世了。临死之际,她道:我这一生在你身边过得幸福,可惜接下来只有你孤零零的一人了……

王狮童埋葬了妻子,带着流民南下。

只要有我在……便不会丢下你们一人……

他向他们做出了承诺……

……

武建朔十年,二月。

王狮童飞向高空……

在此之前,已用尽一生的挣扎……

……

饿鬼们还在延绵无尽的大地上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