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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枝在上 金枝在上 第9节

阿昭见他只背了一个小小的包袱,一愣,忙追上去问:“驸,大人,殿下说凌竹轩内的东西您有习惯使的,喜欢的,尽可以带走,您跟奴婢说,回头奴婢让下头的人给您搬到新府上去。”

八荒闻言,嘴角微不可查地弯成一个苦涩的弧度,看着凌竹轩内满园的龙鳞竹和金镶玉,似是发愣。

他们大婚之前,龙四海曾问他喜欢什么。

他身为暗卫,全部的一切都是主人的,主人喜欢什么,他便以什么为欢喜;主人讨厌什么,他便厌恶什么。可是他的主人从战场上回来后,似乎一切都变了,她离开通京,离开他,不过短短五年时间,可他已经不再知道她的喜好了。

当时她一双明亮的眼睛含笑地望着他,亮晶晶的模样像极了午夜时分天幕间疾行的流星,他只觉莫名心慌,脑子一片空白,随手指向了宫道旁的一片竹林。

“是这样呀……”她含笑拉住了他的手臂,似是撒娇。

大婚第二日,她带他来到了凌竹轩,满园的竹叶随风轻摆,她声音清澈:“喜欢吗?”

“……喜欢。”

很喜欢。

……

阿昭见八荒不言语,只是盯着这竹林发呆,以为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时之间有些犯难。

家具物件儿还好,搬走也就搬走了,可这竹林……

然而想到龙四海的命令,她咬了咬牙又道:“大人若是舍不得这片竹林,过两日奴婢请人将它们移栽到新府去,虽说要用些功夫,却也不难。”

八荒转头看她一眼,却是摇了摇头:“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本是一无所有地来,如今也该一身轻装地走。”

说着,他再次朝着凌竹轩外走去,这次却再也没有停步。

阿昭跟在他身后,将他送到大门口,眼瞧着他高大的身影一路消失在了巷口外,不免有些嘘唏。

不过短短一日工夫,夫妻便成了陌路人。

她一边想着,步子也不曾停歇,往凤鸣轩走去,准备向龙四海复命;刚走到半道上,却遇见了厨房的管事师傅。

师傅见了她,脸色一喜,微微发胖的身子喘着粗气,身上还带着生菜的味道。

“阿昭姑姑,小的正寻您呢。”

“何事?”

师傅脸上有些为难:“驸,八,八荒大人,今早在厨房弄了些东西,这冷不丁的人走了,东西……怎么办?是不是也带走?”

“什么东西?”

阿昭有些好奇,君子远庖厨,八荒没事为何会往厨房跑?

“是一些红果儿……还有糖浆。”

“红果儿?糖?”

阿昭皱了皱眉,觉得奇怪。这么些年来,她从没听说过驸马喜欢吃这些东西。

想起八荒离开前那副无欲无求的模样,她摆了摆手对师傅道:“不必了,那些东西也值不了几个钱,驸马恐怕也用不着,您都处理了吧。”

“哎,明白了。”

管事师傅领了命,回到厨房吩咐手下人将红果儿和糖做成了泛着迷人色泽的山楂糕,成了公主府今日的茶点。

第十三章 她想好好活着

这天晚上,通京下起了入春后的第一场雨。

开始只是零星的水珠从天上坠下,可还不到一炷香的工夫,小雨就变成了大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不过霎时之间就浇透了新宅里的草木。

屋外,雨水敲打着植被的枝叶,发出巨大的声响,床榻上的八荒却被一场恶梦魇住,动弹不得。好看的五官扭曲成痛苦的模样,豆大的冷汗随着额角一滴一滴地落在枕头上,不多时,就将墨绿的丝制枕套浸湿,变作一片黑色的印记愈发扩大开来……

梦里,是一片死白,宽大的丧幡从高高的灵堂顶部落下,遮住了他的视线。哭泣声,哀号声,不绝于耳,却都很模糊,让他听不分明。他站在原地四下张望,只见周围站了一众人。

陛下,皇后,皇子公主们……独独不见龙四海的踪影。

他没由来地一阵心慌,在灵堂里找寻起龙四海的下落。

“殿下?殿下?您在哪里?”

丧幡遮挡了他的视线,原本一眼就可以望穿的小小堂室变成了一座迷宫,让他失了方向。他在灵堂内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地乱转,耳边的哭嚎声却越来越清晰。

他听见皇后撕心裂肺地喊声;她在喊:“阿容”。

“不可能,不可能……”他望向不远处神色悲痛的众人,低声喃喃。

他今天下午才见过她,她还好好地……假的,这是假的。

“是梦,一定是场梦。”

他低声安慰着自己,下意识地想要往灵堂外走去,却在恍惚之间狠狠地踢到了什么东西。

他低头一看,只见是一口黑黝黝的楠木棺,里面躺着一个穿着白衣的人。

带血的衣服早已被换下,那双灿如繁星的眼睛却紧紧地阖住,纤长的睫毛在她的眼下打出了一块小小的阴影,脸上挂着一如往日的浅浅笑意,失了血的双颊和嘴唇重新涂上了胭脂,似乎只是回来一路太累,睡得沉了。

在看清龙四海样貌的那一刻,八荒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颤抖着伸出手去,想要触碰木棺里女子的脸。

“殿下,您快起来……您别逗我……殿下……”

他似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才靠近女子冰冷的身躯,指尖触碰到她的脸颊一瞬间,刺骨的寒意穿透四肢百骸。

屋外,天边一道闪电劈下,发出轰然鸣响,床榻上的人猛地睁开了眼,眼角的泪和额头的汗水混作一团落在枕巾上,分不清似梦似真。

.

绵绵的春雨一连下了数日也不曾停歇,缠绵的雨声成了通京的一支背景曲,没个消停。

坤宁宫内,公孙皇后摆弄着开得正盛的桃枝,那张端庄严肃的脸上唇角微翘,少了些冷意,似是心情不错。

“阿容,怎么想着往北山大营跑?”她问道。

龙四海喝茶的手一顿,垂了眼:“京中最近风言风语不少,我去北山也算是躲个清净。”

那日蜀皇下旨和离,让龙四海搬回宫里居住,龙四海却向他求了北山大营武教习的职位,这着实让帝后二人吃了一惊。

龙四海当年新兵初训,便是在北山大营,如今想要重新回去也不奇怪,只是陛下想着,怎么样也是正二品的副统领,怎料她却求了个训练新兵的武教习职位。

堂堂金御镇国公主,当个七品教习,这算是什么道理?

然而龙四海却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似的,高一品,低一阶都不要,就看准了这从七品的教习。

“儿臣这不是手痒吗,但是离军多年自由惯了,想找个平日能练练手的闲差担着;这武教习事情不多,一月还有五日休沐,倒是合适得很。”

龙四海笑了笑,将说给蜀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公孙皇后闻言,放下了手里的缠金的修枝剪子,转头似笑非笑地看她一眼,却没说话。

这一眼别有深意,龙四海假咳了一声,转移了话题:“母后,这是什么茶?真不错。”

入口甘甜,茶香醇厚。

“江南今年进贡的毛尖,你若喜欢,走的时候带点儿回去……从七品的教习,可喝不到这么好的茶叶。”

“母后……”

龙四海听出公孙皇后的揶揄,忽然从身后撒娇似的拽住了她的袖子轻晃:“我这不就想偷个懒吗……您别生气。”

一双清澈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皇后,正如许多年前被抱到坤宁宫里的那个小姑娘,拽着她的袖子讨糕吃。

皇后叹了一口气:“你本不必如此小心的,太子……不是陛下。”

“儿臣知道……”

龙四海垂下眼,微微勾起的唇角带着隐隐的苦涩。

她与龙霖烨一起长大,即使不是同出一胞,却也十分亲近。

可是陛下和武英王当初不也是这样吗?

看着皇后一脸担忧心疼,她心里虽然这般想着,却终究没有将话说出口。

这些年来,“武英王”这个名字在宫中近乎一个禁词。

武英王龙风行与蜀皇并非胞胎兄弟,但是在龙四海的幼年,两人关系极好。

武英王乃是蜀国前一代的大将,曾将北方长年进犯的戎人打得节节败退,俯首称臣。待到龙四海出生的时候,北边战事渐渐平息,武英王也回到通京,常常入宫觐见,因而也时常见到她。

龙四海很喜欢这个爽朗肆意的叔父;她母妃死后,武英王每每进宫,必要来坤宁宫看望她,给她带些宫外的稀奇玩意儿。

待她长大了些,他又教她刀枪剑戟,沙场行兵。

十四岁那年,龙四海进了北山大营,三年后,北魏蠢蠢欲动,她便以少将之职随军去了西方前线,而武英王手握北地重兵,保障了戎人不会在后方突袭。

那场战一打便是五年,她从小将一路升到副将,再到左翼将军;直到戍西大将军常庐死在一场北魏人的埋伏当中,陛下一纸令下,她才成了取而代之成了真正的大将军。

五年后,她大胜回朝,手握虎符,又被封了金御镇国公主,本是春风得意之时,然而也就是在那时候,武英王却因为一场所谓的“贪污受贿”,被陛下以雷霆之势夺了兵权,困在了京中。

她犹记得那天早上醒来,她正在花园里饮茶,阿昭却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说武英王府被禁军围住了。

夺权的圣旨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也就是那天起,龙四海深切地意识到了一个道理——功高震主,必惹人厌。

不论武英王对蜀国立下过如何功劳,又与陛下如何手足情深,一旦威胁了皇权,都会被毫不留情地除掉。

陛下与武英王的例子就在眼前,她自然再不敢将自己的性命赌在与太子的兄妹之情上。

原本她当初从戎也是为了公孙皇后,因此那年皇庭的庆功宴上,她毫不留念地交出了虎符,甚至连封地也没要,只是成全了自己从小到大的心愿——点了八荒做驸马。

如今回头一看,这一切,终是场空。

如果可以,她愿意在通京公主府深居简出,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现在有帝后庇佑,日后有太子相护,一生顺遂也非难事。

可是那个梦终究还是让她害怕了。

若那梦是真的,三年后北魏还会再度进犯,届时她必定要披巾挂帅,再度出征。

可这一次,她不想死在那漫天的黄沙里,她想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