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妃子血 _分节阅读_94

婉娘畏惧的道:“大人就不要再问了。”

我更觉有问题。“宫女的性命就如此卑贱?”

婉娘在我的再三逼问下,也不肯多言。她不说不代表我查不到,我从几位清华池附近守卫的侍卫那一番旁敲侧击,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清华池是昌帝朝后宫死人最多的地儿。

虽然我已升任侍中,专职三位皇子武学,但我卫尉的影响还在,并且作为后宫的红人,我在内务府轻易查看到了我想看的文书记载。从西日昌即位始,每年冬季都有侍女被他赐死。我不在盛京的二年多还好,从我回到西日昌身旁,被赐死的侍女明显增多。只有徐端己嫁入大杲,我暂住清华池的那一年没有死人。而去年冬,被赐死侍女的数量竟然达到了九人之多。这次若非死者中有位才人,恐怕我永远都不知道清华池是大杲皇宫最恐怖的所在。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服侍不得体,这是婉娘能说的真话。她不能说的是,这些女子的死与服侍得体不得体无关。真相往往是残忍的,可惜我不能藏身于清华池看个分明,以西日昌的修为,只要靠近就会被他察觉。我判他已达到武圣的修为,而清华池就那么大地方。

视人命如草荐,这是暴君。可是在朝堂上,却不见他滥用杀伐,甚至前二年他还下达过死刑的复核令。即一个死刑犯,报上刑部后还要通过三审,最终得他批准才能执行死刑。这是诊视人命,显然与滥杀宫女不合。

他能隐藏的地方远比我多,比任何人都多。朝臣们无论言不由衷还是心领神会,都一致赞誉着昌帝的仁慈,后宫死几个侍女这样的小事不仅上不了台面,也被里里外外的赞誉所掩盖。现在的西日昌和大杲,只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可以公然发兵攻打西秦的机会。除此之外,旁的事还真的不足道。

西秦的民怨正在积攒,少数乱民起事不是他们所要,他们在期待西秦内乱。

也许我时不时的消失引起了西日昌的注意,清华池死人后,他开始不时宣我觐见。当发现我经常在未央阁发呆后,大冷的天,他在高阁上热了我一把。

他用眼神,用双手,用他的身体来触摸来感受我的一切,像是把内心的封闭和冷漠融化于我体内,像是以给予我的激情来诱发他自个的激情。冬天真的很冷,温暖是彼此给予彼此撷取。我仿佛明了,那只四季穿梭的蝴蝶,它穿场过地,吸入花骨朵们鲜活的生命,沾染它们缤纷的色彩。只欣赏不攫取,只触摸不动情,用不冷不热的逸游戏来稍微增加点热气,一旦花骨朵要粘上它的翅膀,蝴蝶会毫不留情的践踏它们的芬芳,头也不回的留下一地残碎。而我就绽放在那一地残碎之上,被视作可以温存的同类。

激流汹涌覆盖过身躯,流淌四肢百脉化为潜流,然后蛰伏于身体深处,我感到了生命的残缺,用什么都无法弥补。

“你哭了。”他说。

我紧紧的抱住他,无言。

他指尖拭过我的泪,轻声叹:“欢爱中的眼泪?”

妃子血 第四部分 卷十七;14

时光如同指缝间流失的沙砾,他的手指却能拈住。夜间,他搂我坐在拓及新近遣人千里送来的虎皮毯上,对炉温酒,与我说着话。

“我十四岁那年,母后送给我一位容貌寻常的侍女。可既然是母后送的,那必有不寻常之处。当时我还年少,对男女之事有些好奇,对姿色寻常的女子没有兴趣。母后送给皇兄的倒是位绝色,皇兄日日沉湎女色,那段日子是皇兄生平最荒的日子。母后的做法令我费解,我知道她与父皇不同,她是喜欢我的。”西日昌停顿了下,我没有开口打断他。

“半年之后,母后告诉我们,皇兄阂的二位侍女,在入宫前都与人定过婚约,山盟海誓非君不嫁之类。皇兄觉着他被欺骗,女子不忠贞,母后没有说错,美女只是点缀权势的花朵,要多少有多少,谁更有权势,谁就会获取无数的美女无数的芳心。于是,皇兄杀了他的侍女。我本来也要杀了我的侍女,可是她对我说了一段话,做了一件事,让我改了主意。”

我蜷缩在他双臂之间,拢着自个的双膝,听着他埋藏心底最深的往事,想的却是答喜催眠我我所见的最后一幕。少年的他一身伤寒,独自一人走出冬季的阆风湖。

“她对我说,‘殿下你不觉得奇怪吗?并非绝色谈不上美人,出身贫寒的我为何会被墒太治守的公子看中?’我当时就一怔,确实,墒太郡治守的公子乃杲东有名的纨绔,如何会看中这样的女子,还情定终身。不过我要杀她,并非她与什么人定情,她被母后安排到我身旁,就是必死的结局。”西日昌叹了声,“她边说边笑了,她不笑的时候只是个寻常的,顶多算个眉目清秀的女子,可她一笑后,就成了倾城倾国的绝色。还是那一张同样的面容,突然却鲜活了明艳了,面庞上所有线条、弧度一下子全部舒展,连带浑身都充斥着不可思议的魅力,如同波澜壮阔的江水里的漩涡,可以吸引世间任何目光,再挑剔的目光也难以找到一处瑕疵。她身后的侍卫看不见她的变化,却也神情恍惚起来。宫殿里忽然变的静悄悄,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划开沉静,我说你留下,其他人都退下。我的声音也与往常不同,一抹难以形容的情愫在她的笑容下,犹如云彩的光芒闪过,又消失。她收了笑。”

“不久后我才发现,她平素不笑,就是为了一笑的时候形成鲜明的反差。这是个有本事把一分力气用出十分力量的女人。其实她还真不是个美人,她的笑若见多了,也就不希奇了。她对墒太治守的公子笑,改变了她卑微的命运。她对我笑,救了她自己一条性命。”

酒早韭好,却没有人在意。

“她很有心计,第一次侍寝就对我流泪。”

我心一动,他抚摩着我的腰道:“你和她是截然不同的,你在意的是我,她在意的是她自己。她阂的母后本质上是同一类人,但她不知道这世上并非什么都可以要到。用虚假的眼泪来打动我,倒不如劈开双腿,老老实实的有滋或者无味的。”

“事情就是这样。”他不再说往事,“你很冷吗?”

“不冷。”我说,“我只是在想,我为什么老了,而你为何看上去还如当初一般模样。”

他笑了笑,搂紧我贴着我后背道:“为我弹一曲琵琶。”

“什么曲子都可以吗?”

“是啊。”

我从他怀中起身,单薄的白绸衣摩擦出窸窣音,是他的手隔着绸衣的留恋。

妃子血 第四部分 卷十七;15

琵琶声悠长,当日对罗玄门众人奏响的花间语,此刻乐境已然不同。点点朵朵,一望无垠的春花悄然开放。花开惜声,花落无痕。没有低沉,更无轰鸣,一声复一声,柔指滑弦。梦里落花水中映花雾里看花,世间柔弱的花草,倾吐靡靡之音。

他一眼不眨的盯看,而我从乐音中见着了玄衣飞扬的他,花影在他身旁黯然。

曾记,曾记,人在花下葬骨。语的岂不正是他?

当日未能弹奏的最后一折,如今幽然而响。他在花间魅惑众生,他在花下孑然一身,而我要将他从花泥里挖出来。

指飞腕颤,接连不断的叠音,用的不是指法,不是气劲,而是全身心的投入。

西日昌,你听见了吗?你看到了吗?你感受到了吗?给我出来,出来!你能将我从仇恨中一步步拉出,你能将我自少女变成少妇,你能将我由冷漠温到有情,你自个为何不能出来?

你还要杀多少人?你还要作多少孽?你还要制造多少悲惨?

琴声不觉纠缠,弦音犹如互搏,跌宕起伏却始终不能令他动容。炉火跳耀了下,原是酒沸了,激出一汩水花。我突然收音,抱琴膝上以双手覆盖。这一曲花间语,到底葬的是我自个。我缓缓抬起头,若无其事的道:“我陪你,下地狱。杀人、放火、奸掳掠,无所不为,无恶不作。”

他大笑:“这是我听过最好笑的笑话,你大约反被梦得带坏了。”

我放下永日无言,向他走回。他低低的道:“世间本就是地狱。你想明白了就好,不用勉强……”

我一把扑倒了他,压在他身上,掀开他的衣襟,仔细的端详。透过那片白皙的胸膛,我看不到丝毫起伏,他安静的平躺在虎皮上,枕着虎头,由我看着。

门外响起突兀的脚步声,陈风在外禀告:“陛下,西秦有消息了。”

西日昌突然坐了起来,将我的头按在他胸膛上紧贴。

“说!”

“西秦西部大乱,顾氏后人联合数名豪强谋反,蚕食西疆。”

“尽快核实。宣王伯谷、万国维还有花重速至昌华宫!”

陈风奉命而去。西日昌握住我双肩,眸光流彩道:“自我得了你后,一直冻风顺水。你才说要陪我杀人放火,转眼就传来西秦内乱的消息。我本不信什么命说,但如今不得不信。我带你回大杲,皇兄就入彀。我放你去西秦,唐洲就攻克。我带你去晟木纳,回来就捎了花重。姝黎啊姝黎,打仗打的也是运气,你是个好运气的女人。”

我置若罔闻,整理好他的衣衫。

王伯谷和万国维还未赶到,花重那边却先传来坏消息。菊子病重。陈风道苏世南已经赶了过去。西日昌交代陈风留守昌华宫接待二位臣子后,带上了我匆忙赶去看望花重。获悉西秦内乱的喜悦从他面上消失,阴沉同夜一般深。

花重住的不远,就在宫廷外槐榴桥。虽然只要出宫就可见着,我却连着二年没有出宫门一步。二年间,我只在地宫见着他一回。

槐榴桥下,宫廷侍卫已先至守卫,我跟在西日昌身后,被侍人引入房中。苏世南正在施针,花重仰面朝天,长发披散于床榻,发色竟全灰了。衣袖之下瘦骨嶙峋,肤惨白指甲发紫。

“是朕害了你……”西日昌在花重床边喃喃。

花重勉力一笑,显然并不认同。

苏世南下完针,与西日昌到房外会话。我留在花重身旁,他难以开口,只睁眼盯我。我对他默默点头,他说的每句话我都记得。他便阖上了双眼。

房外二人的言语我能听到,苏世南道:“他没有多少时间了。请陛下节哀。”

过了片刻西日昌才道:“前几日看他还好端端的……”

苏世南斟酌道:“恕臣直言,花重半为地宫耗尽心力,半为不面对南越。如今天下局势日渐明朗,花先生不想再拖命了。”

我心头发苦,花菊子谋略之阴毒,无人可及,但就是这样的一位谋士,却不愿看到天下最后的结局。荣华权重,他一度放弃又无比接近,人间善恶,他深知其味玩弄股掌。半生阴险的他,其实心底里始终向往着仁善,他对叶少游之心就是他的理想,他的理想深埋于阴谋毒计之中。他活得太明白了,选择这时候辞世,早把身后事处置妥当,早将想做的尽数都做了。

他对得起叶少游对得起南越,也对得起西日昌对得起世人。他唯一对不起的是他自个。一生无侣,生平最重的友人视他为洪水猛兽。可是,他又活得何其洒脱?来去自由,生死从容。

我很羡慕他。

妃子血 第四部分 卷十八;1

三日后,花重病逝盛京。隆冬之际,雪花送葬。平素几乎不见他穿过白衣,入殓却是一身素白,秀骨清风。他的头发最终银白,如他的生命最终抽离了黑灰。西日昌亲手为他插上了那枚簪子,当日他簪花问意,后经我气劲微曲的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