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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河霜天 7

牧仲陵扭头对吕贞娘道:“看方向他们正是往夏口而去,贞娘,你整理一下衣衫,我们看能否请他们载我们一程去夏口。”

吕贞娘“嗯”了一声,赶紧理好衣裳,只是外面的衣衫褶皱,一时难以弄好,便索性不管,好在衣衫已经半乾,虽然有点凌乱,却也无大碍了。

两人站起身来,跳下大石,径直跑到路旁,挥手示意车队停下。

领骑的一个精壮大汉手一挥,整个车队立刻停了下来,只是停的有点突兀,招致马匹长嘶,四蹄乱刨,人马都是一片混乱。

牧仲陵赶紧迎上前去,拱手行礼道:“在下牧仲陵,与小妹欲赴夏口,不料昨夜在此翻船,困守在此,不知兄台是否顺路?能否行个方便,载我二人一程,必重金酬谢。”

那壮汉倒也和气,还礼道:“我们正要去夏口,但是我家员外在此,你且稍等,我得通禀一声,看能否助你。”言罢扭转马头,向後面的一辆马车奔去,到了近前,躬身对车内说了几句,手也对牧仲陵这边指了指,稍微过了一会儿,然後点点头,抬起头来对牧仲陵大叫道:“我家员外请阁下借步说话。”

牧仲陵扭头对吕贞娘示意她跟着自己,然後举步走到马车前,此时车帘已经掀开,只见一个约六十岁老者端坐其中,面形消瘦,花白长须冉冉,旁边坐着一个十岁左右的红衣小女孩,生得明眸皓齿,粉装玉琢,俨然已是个小美人胚子,十分的惹人爱怜。

牧仲陵躬身道:“老丈有礼,在下冒昧拦路,只因我兄妹欲至夏口投亲,不料昨夜翻船,被困於此,恳请老丈施以援手,搭载一程,自当感激不尽,车资当重金奉上。”

那老者摇手道:“扶危救急,君子所为,岂敢不从?车资之事,切莫再提,只是其它车马俱已满载,唯此车仅有老夫及孙女二人,阁下如不介意,可与老夫同乘。”

牧仲陵与吕贞娘相视大喜,急忙谢过老者,便跳上马车,车夫放下竹帘,领头骑马壮汉大吼一声,车队便重新启程。

车内老者稍微挪动一点位置,示意牧仲陵挨着他坐下,留下足够的位置给吕贞娘,让她靠着红衣女孩。

牧仲陵一坐好,便恭声对老者道:“在下牧仲陵,这是小妹贞娘,蒙高义相助,请教老丈尊姓,也好铭记於心。”

老者微微摇头道:“顺道之力罢了,哪有什麽高义,老夫鄂州陈庄人氏,敝姓陈,忝为乡亲里正,阁下可呼陈员外即可。”顺手一指红衣女孩,“这是小孙,淘气的紧,平时都唤她茵儿。”

红衣女孩刚听到有介绍她,不由眉开眼笑,听到淘气二字,料想在人前失了面子,不由撅起小嘴,不依地扯着陈员外的衣袖,显见非常不满。

吕贞娘见茵儿娇俏可爱,便附耳与她窃窃私语,不知说了什麽,惹得茵儿开心不已,两人不多时便好得蜜里调油,自顾聊了起来.

谈笑间,茵儿突然仰脸看着吕贞娘,“姐姐,你的脸为什麽这样红啊?”

二人适才一番亲热,吕贞娘激动之余难免红晕过耳,羞涩难当,虽然二人出来拦车已经过了一段时间,不过她脸颊仍然还有些许绯红没有散去,茵儿眼尖,一眼就瞧见了,童言无忌的问了出来,吕贞娘心里发虚,深怕被陈员外瞧出端倪,立刻脸皮发烫,赶紧抬手扇了扇鬓角,支支吾吾地解释道:“有红吗?我,我不知道欸,可能天气太热了吧。”

茵儿眼珠转了转,好像突然明白了一样,一本正经的点头道:“原来是这样,我要是热了也是会脸发红的,不过多数是我偷吃糕点被爷爷捉住才脸红。”话音刚落,茵儿狐疑的扫视了一下吕贞娘半乾的衣裙,猛地一抬头,盯着吕贞娘大声道:“不对啊,姐姐身上的衣服还是有点湿湿的,应该会冷才是,怎麽可能热呢?你是不是也偷吃了?”

“偷吃?”做贼心虚的吕贞娘吓了一大跳,差点晕了过去,哭笑不得愣在当场,尴尬不已,陈员外看了赶紧咳嗽一声,轻声呵斥茵儿道:“好了,好了,不要胡闹了,到外面玩去吧。”之前茵儿央求了多次要到外面看马拉车,陈员外担心她掉下车去,就一直没有应允,此时看二人尴尬,知道这调皮捣蛋的孙女偏偏是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赶紧用这个事情岔开话题。

茵儿毕竟小孩心思,一听到玩,立刻忘了为什麽吕贞娘会脸红的问题,拍手笑道:“好啊。”小手不停拉着吕贞娘,央求道:“姐姐陪我出去看马拉车好不好?”

吕贞娘此时脸色也是红晕满布,一心想溜出车外避一避,加之也是颇为喜欢淘气可爱的茵儿,便点点头,二人便撩开竹帘,到外面去看驾车玩耍去了。

“小小马儿跑啊跑,一不留神尾巴掉,……”

听着外面稚嫩的歌声,陈员外怜爱的大声叮嘱茵儿小心,然後对着牧仲陵道:“老夫托老,叫你一声贤侄可否?”

牧仲陵应声道:“理当如此。”

陈员外点头道:“贤侄何方人氏?现蒙古大军屯於襄阳,此汉江以上一百余里便驻有蒙古水军,数月来未闻有船可顺江而下啊。”

牧仲陵本不愿提及自身身份,以免惹上麻烦,但看陈员外也不似恶人,而且受人恩惠不忍欺瞒,便大致讲了自己真实身份以及远赴临安求援的事情,只是牢记吕文焕的叮嘱,没有提及吕贞娘真实身份,只说是自己小妹。

陈员外听後大为摇头,“贤侄此去临安,依老夫看来,大可不必对朝廷援兵抱任何希望。”

牧仲陵虽然早知襄阳很快就要绝粮,可仍然满心冀望朝廷援兵及早到达以拯救万一,但这个陈员外深处鄂州僻地,居然一语惊人讲朝廷援兵无望,不由大为惊愕道:“愿闻其详,请员外不吝告知。”

陈员外清了清喉咙,道:“我朝自太祖立国以来,崇文抑武,民风也尚诗书而厌骑射,屡被北戎金贼侵略,靖康之难後,更中原故土沦陷,偏安江南,靠长江天险苦苦撑至今日,仍未改弦易辙。当今圣上,更宠幸贾似道之流,早已过惯了偏安一隅,安享富贵的日子,哪敢与蒙古强兵对抗,宁可给他数城数州,遂了蒙古人的愿,只盼不要招惹来大兵压境,就可继续享受太平日子。”

牧仲陵反驳道:“老丈此言差矣,襄阳是江北重镇,进可攻,退可守,犹如插在蒙古纵深里的一把尖刀,如果沦陷,大宋在江北再无立锥之地,没有了这个战略据点,不要说驱逐鞑虏,光复中原,就是朝廷想固守长江天险,襄阳也是一个不可或缺的有力位置,所以,在下以为朝廷不可能不发兵救援的。”

“贤侄大错特错了,说到进可攻,你满脑子都是国家大业,以天下为己任,那都是站在你自己的立场想的,你有站在皇帝的角度去思考吗?当今皇上现在龙椅坐着,荣华富贵醇酒美人享受着,日子过得多逍遥舒坦。我就问你一句,假如北伐中原,打败蒙古之後,大宋疆域扩大一倍,皇上的享受会多一倍吗?”

牧仲陵微微一愣,“那个到不至於,皇上还是皇上,早已是富贵到了极点,怎麽可能多一倍。”

”好,那就是说北伐中原对皇上个人来讲,没有什麽实质性的好处,最多有名声罢了,“说到激动时,陈员外有些咳嗽,停顿了一下,继续道:“皇帝恨不得一辈子就这麽舒舒服服的过下去了。现在蒙古强盛,北伐中原,说的轻巧,要是打败了怎麽办?再来一次靖康之难怎麽办?胜了他还是皇帝,不过锦上添花,完全没有其他实惠,败了则连命都没有了。因此,简单来说,一旦决战开打,皇帝面临的结果非生即死,根本没有退路可言,而大多数的小民却不见得就活不下去了,所以,皇上怎麽会拿自己的命去拼?你不怕死,那是因为就算大宋战败你也不一定会死,而皇上却必须得死啊,如果你是皇帝,估计你也会瞻前顾後,犹豫不决,所以,你还是早早死了那份光复中原的心吧。”

牧仲陵听的默然无语,本来还有点反驳的心思也完全烟消云散了。

“说到退可守,那襄阳位於汉江之畔,长江之北,的确是大宋的战略要地,但是襄阳也是蒙古的心腹大患啊,不除掉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他们绝对不会放心,对皇上来讲,襄阳不失最好,但如今蒙军倾巢而出,大军压境,重重包围之下,皇上一旦决定增援,援兵少了肯定不行,那是送死,肯定要出动大规模的军队增援,但这样就意味着宋蒙决战,万一惹恼了蒙古大汗,到时候蒙古军队全线南侵就大事不妙了,这样,皇上肯定不愿为了一个襄阳城而冒宋蒙即刻决战的风险,自然是踌躇再三,最後冀望襄阳知府守住城池,迫蒙军退兵,如若城破,长江防线虽失去重镇,但天险犹在,蒙古大军若要强渡,也要损失惨重,就盼蒙古占领襄阳後就此满足,不再挥师南下,划江而治,各享太平,因此,老夫断定朝廷不会出兵驰援襄阳。”

牧仲陵听的浑身发冷,一脸沮丧问道:“皇上就不担心蒙古占了襄阳之後即刻挥师南下?到时候还不是生死决战?”

陈员外摇头道:“此言差矣。大军驰援襄阳,意味着宋蒙决战即刻开始,根本没有转圜余地,而放弃襄阳,蒙古还有可能畏於长江天险而退兵,皇上的选择自然是放弃襄阳,还有维持现状的可能。”

牧仲陵沉思片刻,“在下身负重责,襄阳一城军民性命,皆系我手,老丈尽览天下大事,可有妙计相赠?”

陈员外长叹一声,犹豫之下,终於道:“妙计到有一条,不过非人人赞同罢了。”

牧仲陵道:“老丈但说无妨,在下洗耳恭听。”

陈员外道:“妙计仅一字,逃。”

此言一出,牧仲陵顿时大吃一惊,瞠目结舌,。

不待牧仲陵发问,陈员外继续道:“我此次携家眷至夏口,也是欲转船往金陵,然後再往临安投奔在京城行医的犬子,临行前我曾对乡邻挨门劝说,襄阳必不能久守,蒙古久攻不下,死伤甚众,城破之後,必定屠城立威,长江以北失去屏障,必皆沦陷,鄂州肯定首当其冲,大军过处,势如覆卵,奸杀掳掠,赤地千里矣。但大多乡邻难舍家园,依恋旧土,不忍离去。这些人仍幻想朝廷会发兵抗蒙,救百姓於倒悬,最後待蒙古大军一至,必死无疑,人财俱焚,悔不当初,徒唤奈何。”

牧仲陵颇不以为然,摇头道:“老丈,国难当头,匹夫有责,你我身为大宋子民,如若每个人均若老丈所言,一逃了之,若国破,则家亡,最後岂非人人都做了亡国奴?”

陈员外摆手叹道:“贤侄所言大谬,当朝圣上只知玩乐享受,根本无意冒决死风险与蒙古对抗,只求拖得一年就享受一年,拖得一世便享受一世,至於天下黎民,在皇上眼里犹如蝼蚁一般,就襄阳而言,倘若城破之日,满城净屠,圣上会哀疼於心,感同身受吗?正所谓国不知有民,民乃不知有国,圣上都不在乎此地黎民,不顾我们的死活,那我们还不求自救,此等形势之下,不逃而困守,城破之日,人财尽失,岂非成全蒙古人满载而归?至於什麽亡国奴,更是荒唐可笑,你我祖先都是秦汉隋唐之臣民,可秦汉隋唐早就给灭了啊,你我岂非早就是亡国奴了?你放心,大宋是皇上的,若是大宋亡了,当今圣上才是亡国奴,与你我何干?皇上国破家亡,肯定是活不下去了,可我们有什麽活不下去的?”

由於情绪有点激动,刚刚说完,陈员外便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而且呼吸急促,脸色越加苍白。

牧仲陵赶紧起身不停为他搥背,等到他稍微平缓下来,才安慰道:“老丈身子这般疲弱,此去临安千里迢迢,那里经得起折腾,不如到了夏口暂时安顿下来,等到身体好些了再继续赶路。”

陈员外微微摇头,惨笑道:“哎,我已这把年纪,黄土都埋到脖子了,也不在乎什麽了。实不相瞒,我身患绝症,已是病入膏肓,时日无多了,只是想着一定要在临死前见到儿子最後一面,也好让他为我送终,所以才拼了老命紧赶慢赶也要在大限之前到临安,这暂时安顿养病之事,根本不可能了。”

牧仲陵听得黯然,还想多安慰几句,陈员外摇摇手,叹了一口气,“我老了,说了些话,觉得疲乏得很,要小憩一会儿,贤侄自便,也可休息一下,不用拘束。”言必便闭目斜靠在车辕之上睡去。

牧仲陵转头见帘外吕贞娘和茵儿玩得开心不已,也就放心下来,此时也是觉得疲倦不已,正好闭目歇息一下,身子微微後靠,很快便沉沉睡去。

哪知他刚一闭眼睡去不久,一直闭目休息的陈员外突然睁开双眼,确认牧仲陵已经熟睡,便低声对外面驾车的家丁道:“陈三。”

陈三应了一声,想必此时路途平坦,也无需刻意注意马匹,他便扭转身子,整个上半身钻入车厢之中。

“你仔细看看,之前你说在府宅外面看到的可疑之人是他吗?”陈员外用手轻轻指了指熟睡中的牧仲陵。

陈三连连摇头,正要说话,陈员外已经挥手示意他无需多说并退出车厢,以防被车外的吕贞娘注意到。

“牧仲陵啊牧仲陵,我到底是该不该这样做呢?”陈员外思忖良久,终於下定决心,喃喃自语道,“罢了,事到如今,只有孤注一掷赌一把了!”

既然已经下定决心,陈员外本来憔悴的神色一下好转了许多,微微合上双眼,嘴里轻轻念叨着,“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四戈合一,毁天灭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