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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河霜天 3

迷迷糊糊的牧仲陵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刹那间清醒过来,什麽疲倦饥饿统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抓起床边的佩刀,跟着刘三郎冲了出去。

到了暮楚馆外,只见街道上乱成一团,慌乱的人群四处乱窜,伴随着尖叫、斥骂、哭泣等等声音,一些像是督战队的厢兵正大声喊叫,命令及指挥着所有人等立刻前去城墙上协助守城。

牧仲陵一路小跑来到北门,只见城门内空地上已经黑压压的站满了人,顶盔帽甲的士兵仅约一半,剩下的都是手执木棍菜刀的老弱妇孺,个个一脸麻木憔悴,胆小的甚至不停颤抖啜泣。

大宋兵制分为禁军,厢兵、乡兵和蕃兵,禁军乃是国之重器,大宋最为精锐的军队,由皇帝亲自掌管兵符,其中最骁勇的精锐驻紮临安,拱卫京师,是为御林军及殿前军,其余禁军驻守各地重镇,而厢兵则属於各州府自行招募,训练以及装备皆远逊於禁军,而乡兵及蕃兵更是杂牌部队,很多都是扛着锄头被徵召而来的佃农流民,几无战斗力可言。如今长期围城之下,襄阳城内哪里还顾得兵制,成年男丁早已全部徵兵入伍,阵亡一人便少一人,武器损毁一件就少一件,根本没有任何补给,如今人手武器都是极度匮乏,连老弱妇孺也需要自带棍棒协助守城了。

牧仲陵抬头一看,城楼上一个将军模样的人正在训话,正是自己的副将郭令亥,他用略带沙哑的嗓子正在大声地激励士气:“弟兄们,保家卫国的时候到了。皇上有命,人不分男女老少,皆有责任抗击侵略,反抗外敌,若有迁延罔顾者,立斩无赦,临阵脱逃者,立斩无赦。拿起你们的武器,保卫大宋,保卫皇上,大宋万岁,吾皇万岁…”

楼下人群依然麻木而立,隐约有人仍然在啜泣,仅有少数几个将官举手,有气无力地跟着郭令亥喊道:“保卫大宋,保卫皇上,大宋万岁,吾皇万岁…”更多的人只是呆滞的站在原地动也不动,长期的饥饿,害怕,本已经快要压垮众人的神经,在此刻蒙古大军突然攻城的生死关头,更是一下子犹如天崩地裂,泰山压顶一般摧毁了本已紧绷的意志,对死亡的深深恐惧,已经牢牢地占据了众人大脑,不要说跟着举手喊口号,就是正常的思考都已经停滞,完全动弹不得,根本就是一群群的殭屍一般。

牧仲陵一边费力地挤开麻木的人群往城楼边马道而去,一边听到如此一番废话,气得咬牙切齿,好不容易才从人潮中钻了出来,赶紧沿着马道飞奔上城楼,一把推开郭令亥,低声骂道:“你闭嘴,滚开。”而後转身对着城下黑压压的人群大声吼道:“兄弟们,乡亲们。”

襄阳被围五年来,牧仲陵指挥有方,屡立战功,杀敌无数,从禁军副将一步步脱颖而出升为都虞侯,统领全城兵马,是以在整个襄阳城内颇有威望,见他登楼发话,城楼下的人群慢慢安静下来,个个仰头呆滞地望着城楼。

牧仲陵顿了一下,“兄弟姐妹们。我知道你们都很害怕,我牧仲陵亦是如此,不但害怕,而且怕得要死,可是,害怕有什麽用?”

接着右手反指身後,对着下面鸦雀无声的人群大喊道:“你们都知道谁在城外。”顿了一顿,牧仲陵继续大声吼道:“是蒙古人,杀人不眨眼的蒙古人。两年前,他们包围了恽州,城破之後,屠城三日,恽州城内血流成河,鸡犬不留。一年前,他们攻破了代州,一日之内,满城男女老幼尽遭杀戮,无一活口。

而在这里,襄阳,蒙古人已经包围了我们五年,进攻了五年。在这五年里,他们损兵折将,死伤无数。今天,如果襄阳城破,蒙古人会放过我们吗?“

牧仲陵停了下来,目光扫视着城楼下瑟瑟发抖,纷纷摇头的人群,而後继续大吼道:”不会,他们会杀光我们所有人,一个不留,一个不留,一个不留。“

牧仲陵面容慢慢有些狰狞扭曲,身体微微前倾,双手用力抓住箭垛的墙砖,激动之下,手指关节几乎泛白,几乎是咆哮着对着城楼上的士兵,城楼下的人群来回的怒吼道:

”害怕就可以不死吗?你们想怎麽死?你们的爹娘想怎麽死?你们的妻儿想怎麽死?“

”你们可以站在这里,在这里哭泣,在这里发抖,在这里向早已经抛弃我们的神佛祈求祷告,等下蒙古人杀进城内,你们每个人都得死,像条狗一样被宰杀,一个接着一个,一个接着一个。”

下面人群开始一阵骚动,牧仲陵继续声嘶力竭大吼道:

“我牧仲陵告诉你们,今日,我们可以死,但是我们的爹娘不会死,今日,我们可以死,但是我们的妻儿不会死。

这里不是恽州,这里不是代州,这里是襄阳,蒙古人五年也攻不破的襄阳,让外面那些狗杂种知道,我们不怕死。

兄弟姐妹们,举起你们的刀剑,拿起你们的棍棒,今天,死在这里,拉着蒙古人一起,死在这里,死在襄阳。”

人群躁动不安,群情激奋,热血瞬间开始在每个人身体内汹涌奔腾,纷纷举起各式兵器叫喊起来。

牧仲陵一把拔出长刀,高高举起,大吼道:“惟死而已。”

下面人群热血沸腾,‘轰’地一下悉数举起刀枪棍棒等兵器,齐齐纳喊道:“惟死而已。惟死而已。惟死而已。”

人头攒动之下,激动的人群潮水一般冲向马道,争先恐後地顺着马道斜坡涌上了城墙。

牧仲陵转身跑到城楼外侧,只见城下蒙古士兵如同蝗虫一般,抬着各式攻城装备,密密麻麻的攻来,滔天战鼓声中,蒙古先锋部队已经冲到护城河边,首先是一大排强弩兵,齐齐弯弓搭箭对着城墙之上守兵就是不断暴射,压制住守城士兵的反击,其後跟着一条条长长的栈桥,被数十人合力抬来架在河边,然後小部分士兵抵住前边,其余众人齐心协力不断抬高栈桥尾部,直至整个栈桥在护城河边高高竖起,而後继续往前倾倒,最终'砰'的一声,尾部重重砸在护城河对岸的河堤之上,整个栈桥便搭设完成,紧接着便是一排排扛着攻城云梯的死士踏着栈桥冲到城墙下方,就想要竖起云梯搭在城墙之上,守城军兵也是齐声呐喊,弓弩齐射,檑木乱飞,城下蒙古兵瞬间倒下一大片,但是後续潮水一般涌来的蒙古士兵踩着屍体继续疯狂的推动云梯靠在城墙之,其他士兵则如一串串蚂蚁一般,拼死顺着云梯往城墙上爬。

城楼上的守军这时出现专门的防云梯小队,五人一组,合握着碗口粗细的长长竹竿,用前端的岔口用力抵住刚好架在城墙上的云梯,然後五人一齐合力,拼死往外推,下面的蒙古士兵一旦压不住,整个云梯便连着上面正在攀爬的数十个士兵慢慢往後倒了下去,摔得骨肉四溅,哀嚎不断,但是由於蒙古军队人数占优,一个云梯刚一倒下,马上又有两个新的云梯立了起来,更多的死士呐喊着源源不断爬上攻城云梯,守城军士顾此失彼,根本应接不暇,很快便有部分蒙古士兵爬上了城楼,有经验的禁军校尉已经大喊着指挥人手堵住防守漏洞,刹那间,不分男女老弱,城楼上的所有守卫都如人墙一般顶了上去,双方混战在一起,城楼上鲜血四溅,杀声震天。

牧仲陵知道一旦城墙上被撕开一个口子,整个襄阳防线将很快崩溃,此时此刻所有将官都必须要身先士卒激励士气,当下一咬钢牙,挥刀冲向一处刚刚爬墙上来的敌军,一边拼命砍杀,一边大声怒吼,刀锋过处,皮开肉裂,伴随着耳边刺耳的惨叫声,只觉得手上,脸上,嘴里全都溅满了温热的鲜血,还没有来得及凝固,新的鲜血又已飞来,疯狂的砍杀之下,牧仲陵觉得大脑彷佛凝固了一般,他只有一个念头,杀,杀光眼前的敌人。

旁边一众守卫看到牧仲陵如同疯狼饿虎一般,剽悍无比,挡者披靡,顿时勇气倍增,刚刚有点溃败的防线缺口马上就被堵了回去,虽然守城军民疲惫不堪,还有小半是老弱妇孺,和身强力壮的蒙古士兵根本无法一对一的搏斗,但是毕竟城楼上挤满了自己人,蒙古士兵勉强登上城楼之後也是陷入包围圈苦战,所以局势上还是宋军略微占优,基本上没有让登上城墙的敌军扩大地盘,在襄阳军民舍生忘死的猛扑之下,城墙上被突破的缺口总是很快就被堵了回去。

由於襄阳城墙修筑的相当高,蒙古军队强攻了约一个时辰,伤亡惨重,仍然是毫无取胜可能,眼看着部分登楼的士兵因为人数劣势也很快被消灭殆尽,蒙古统帅无奈鸣金收兵,本已心生怯意的攻城士兵如蒙大赦,恍若退潮潮水一般便往後撤,留下城外遍地的屍体。

牧仲陵长刀立地,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环顾四周,只见一片鲜血淋漓,残肢断臂随处可见,疼苦哀号不绝於耳,他一边指挥没有受伤的人清理善後,一边摇摇晃晃的往城楼中间走去。

刚一绕过几具死屍,就看到刘三郎浑身是血躺在地上,不停挣扎,哀号惨叫,小腹处鲜血汩汩而出,一大截肠子已经露了出来,旁边郭令亥和另外一个禁军死死压住他的双手,防止他去抓伤口。只是此时医疗简陋,就连最寻常的草药都早已没有库存,像这种伤及内腹的重创,根本就无法医治,就算包紮好也会并发感染,最後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疼痛挣扎而死。

眼见多年的下属落得如此凄惨下场,牧仲陵心如刀绞,‘咚’的一声单腿跪在他身边,喊了一声:“三郎。”便觉喉头哽咽,无法说话。

刘三郎双目尽赤,血泪长流,剧烈的疼痛犹如锥心一般,不断地大声嘶喊:“娘,娘,救我,娘,娘….”

郭令亥看着牧仲陵,已经语无伦次地颤声道:“都,都虞侯,怎…怎麽….办?”

牧仲陵泪如雨下,低头直视刘三郎赤红的眼睛,颤声道:“三郎,马上就好,马上就好。”

刘三郎由於剧烈疼痛,浑身不停的痉挛扭曲,好不容易哆嗦着转眼看着牧仲陵,呻吟道:“好…疼,求..求…你,帮…我,好….疼。”

牧仲陵伸出不断颤抖的左手,轻轻抚去刘三郎脸颊上的血泪,点头安慰道:“马上就好,三郎,马上就好。”

一边说,一边右手执刀,对准他心脏位置,用力一刀刺入,刘三郎长吁一口气,立刻停止哀号,双目圆睁,看着牧仲陵,刚吐出一个谢字,便气绝身亡。

牧仲陵'腾'的站起身来,一把抹去泪水,斩钉截铁的对郭令亥道:“传我军令,凡有重伤无法医治者,就地….”话只说了一半,便说不下去。

郭令亥浑身哆嗦,点点头,便转身传令而去。

此时,蒙古军队也派出黑旗队,驾着长长的马车前来城下收集屍体,遇到还未气绝的,便挥刀刺死,城楼上的守军也把蒙古兵的屍首抛下城去,任由黑旗队把屍体装上马车运走,大约一个时辰左右,整个战场便已打扫乾净。

城楼内的空地上,一排排的整齐堆放着阵亡者的屍首,牧仲陵脸色苍白,伫立在前,只见面前几具遗骸都还是不过十五六岁的孩子,个个脸色铁青,双眼圆睁,空洞的眼睛死死望着蓝蓝的天空,彷佛在对天质问,为什麽?

牧仲陵面容不停地抽搐,喃喃自语道:“对不起,对不起。你们去的地方不会有饥饿,不会有战争,不会有杀戮。”

围观人群一阵躁动,缓缓让出一条通道来,一个蓬头垢面,浑身是血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跌跌撞撞来到一具孩子的屍首之前,轻轻跪在屍体旁边,彷佛他只是睡着了一般,缓缓地帮他整理衣襟,然後用衣袖仔细擦拭他脸上的血污,动作轻柔之极,好像怕惊醒梦中的孩子一般。

身旁的郭令亥摇头道:“哎,林嫂真可怜,他丈夫和大儿子上个月才战死,今天唯一剩下的儿子又…”

话还未说完,那被称为林嫂的女人突然站起身来,从怀里抽出一把短刀,对准自己心脏,用力刺入,但是由於力量太小,刀只刺入了一小半,鲜血喷涌而出。旁边的人大吃一惊,根本来不及扑上去夺刀,由於剧烈的疼痛,林嫂根本无力再用力刺入,她双手紧紧握住刀柄以防松开,整个人往前一扑,直直地倒在地上,身体自身的重量一压,短刀“噗”的一声,直入心脏,身体一阵痉挛,立时气绝而亡。

旁边所有的人如同木桩一般站着,动也不动,麻木而又绝望地看着,在襄阳,死亡是如此普遍而容易,已经无法对人产生任何更多的情绪刺激,某种程度上来讲,对所有苟延残喘的幸存者而言,彷佛死亡才是更容易的选择,至少立刻就可以摆脱这遥遥无期的折磨。

牧仲陵胸如巨锤撞击一般,不忍再看,扭头对郭令亥道:“令亥,没有地方埋了,把屍体堆起来,全部烧了吧。”

郭令亥略一犹豫,进前一步,附耳低声说道:“都虞侯,卑职有一建议,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看他一脸紧张和犹豫,牧仲陵不由一愣,诧异问道:“我们同袍近十年,这一直是无话不说无话不讲的,你但说无妨!”

郭令亥略微有些不安,四处张望了一下,确定身边没有其他人,然後压低声音道:“都虞侯,兄弟们确实已经饿得不行了,眼看着援军补给遥遥无期,要是蒙古人接着猛攻几次,兄弟们拿刀的力气都没有了,到时候还不是死路一条,”说到此处,扭头看了一下面前成排的屍体,吞了吞口水,声如幽灵的说出了心中那纠缠许久的想法,“不如我们吃...”

牧仲陵死死地盯着郭令亥布满血丝的双眼,斩钉截铁地道:“放屁。我们是人,岂可行此禽兽行径?”

看到郭令亥还不死心,牧仲陵继续道:“你休得多言,若日後你再出此等禽兽之语,我必严惩不贷!”说完之後,转身离去,就听得身後郭令亥长叹一口气,大声命令道:“都烧了吧!”

牧仲陵跌跌撞撞回到营房里,一边默默流泪,一边拿水把身上彻彻底底冲淋了数十次,精疲力竭之下,方才换好衣衫,刚刚倒在床上打算休息,突然,门“砰”的被撞开。

“仲陵,知府大人紧急召见你,快起来。”一个魁梧的身影冲了进来,急匆匆的声音响起,“赶快走,很紧急,朝廷的安抚使到了。”来人正是他的多年好友兼同袍,襄阳府禁军副将郑虎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