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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107节

倒像是很信任她的样子——至少是做出了很信任她的姿态。

原本留守在公主府的仆从,又都召回了韶华宫。

穆明珠躺在床上装病。

碧鸢跟在樱红身后,入内一见就掉了眼泪。

穆明珠叹了口气,也不好跟她们说破。

毕竟她这病是假的,但身边人的情绪必须得是真的,否则如何能瞒过众人?

太监秦媚儿也来献殷勤,凑上来抹泪道:“哎唷,奴的好殿下,怎么出去的时候生龙活虎,回来竟成了这副模样……呜呜呜……”

穆明珠压下翻白眼的冲动,知道的是她在养病,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升天了呢。

她按住额角,病人自然有病人的优势,只虚弱一指秦媚儿,道:“这人是谁?我一见就觉难受——轰出去……”

秦媚儿泪滴还挂在眼角,立时愣住了。

樱红回过神来,冲着秦媚儿尴尬一笑——因秦媚儿乃是宝华大长公主送到公主殿下身边来的太监,从前又颇得殿下喜爱,少不得也要给他几分面子。

“公公,”樱红轻轻一扯秦媚儿的衣袖,示意他跟着往外走,低声道:“殿下如今伤重,性情喜好大变,公公不如先回避几日?待到殿下康复了,再来觐见不迟……”

秦媚儿也不能强行往公主身边凑,只得擦了眼角的泪,叹气道:“奴都明白,只盼着小殿下早些好起来。”只看模样,倒是情深义重的一个忠仆。

里面碧鸢见公主殿下赶了秦媚儿,也不敢再哭,待要收住眼泪,一时却忍不住。

穆明珠轰走秦媚儿,是早已厌烦了这内鬼,见碧鸢忍哭,好端端一个温柔大美人哭成了泪人,也觉不忍,叹了口气,扶着头道:“你是谁?别哭了,给我念篇佛经吧……”

碧鸢见殿下认

不出她,心中又是一阵难过,听了要求,忙应道:“是。奴这就给殿下诵佛经……”

只是韶华宫里的陈设还在,但书籍却已经搬到公主府去了。

碧鸢情急之下,便将她唯一能背诵的《心经》轻轻道来。

原来当初穆明珠诚心为皇帝分忧,曾于佛前焚香静写《心经》近千遍,樱红与碧鸢陪在她身边,只看着竟也能背下来了。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碧鸢的声音初时还有哭过的轻颤,渐渐稳定温柔,仿佛她自己也从这佛经中得到了力量,“……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在碧鸢低柔却有力量的诵经声中,穆明珠经了长长一个多月的疲惫,躺在自幼长大的宫室中,不知不觉中便闭上了眼睛,陷入了沉睡之中。

她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梦中有万人对战的紧迫血腥,有狭窄通道中躲藏、怕给人察觉的惊险,有高坐龙凤椅之上、冷漠向她看来的母皇,也有稳坐自雨亭下、一箭疾射而来的谢钧……梦的尾声,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只小小的棺木中,蜷缩在黑暗中,心中充满了不甘与惶恐。

醒来的时候,穆明珠感到了眼角的湿意,一摸脸边的枕头也都是湿的。

像是在这一场梦中,把她清醒时哭不出来的泪都流尽了。

“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碧鸢低柔的诵经声还在继续,只是有了微微的喑哑。

穆明珠转眸看向窗外,却见原本大盛的日光,已经转为橘红色的夕阳余晖。

碧鸢守着她,为她诵了整整半日的佛经。

穆明珠心中触动,抬手按住了碧鸢的手臂,轻声道:“多谢姐姐为我诵经,我做了一场好梦。”

碧鸢坐在床边,愣愣抬头看她,含泪笑道:“那就好。”

穆明珠“养伤”的日子就这么正式开始了。

因皇帝下了诏书,在公主殿下病情转好之前,不许任何人探视打扰,穆明珠在韶华宫中竟是难得的清闲。

她每日里晨起便看半卷书,看得累了,便到园中,与樱红、碧鸢等一同修剪园中

花木,按时用膳,按时入睡,倒真是在调理身体了。

外人不能出入韶华宫,穆明珠唯一的消息渠道,便是每日来给她看诊的薛昭。

穆明珠对于薛昭还是比较放心的,因前世宫变之后,薛昭往东山道观做了道士,此后数年不问政务。所求在世外长生之人,多半不屑于沾染权谋争斗。

她不知萧负雪究竟是怎么跟薛昭沟通的,但薛昭终究是配合她的剧本演下来。

从薛昭口中,穆明珠每日都能得知朝中的最新消息。

当然,这等最新消息,凭借薛昭是拿不到,背后自然是右相萧负雪在支撑。

所以穆明珠看似闭门于韶华宫中养病,却真正做到了足不出户而知天下事。

与她切身相关的,有三件大事。

第一件,朝中如今最吸引众人注意的,其实并非她这位在扬州兴风作浪过的公主归来,而是长安镇的梁兵犯境。大梁骑兵攻破长安镇之后,果然并不满足于一城之得,又挥师南下,意图染指汉中重地,而沿着北境边界,梁国还在不断征调兵马,来势汹汹,大有要重兵而来的架势。如今为抵御北境强敌,大周内部征调兵马、筹措粮草、选任将领,已经足够中枢重臣焦头烂额。

第二件,与废太子周瞻谋反一案相关的人证赵洋、陈立等,已经交付杨太尉审理。只是所有审理的内容,如今都是直奏皇帝,不对朝臣公开的。这也符合穆明珠之前的推测,值此强敌压境的时刻,母皇要大周内部一个“稳”字,案件可以查,却是秘查,若是查出的真相不利于稳定,便会压下去,待日后另择时机惩处。

第三件,虽然她的归来,比不得梁兵犯境重要紧迫,但也并非无人关注。她在扬州擅自动兵,屡次不奉召而归,实在犯了大忌。朝中一直有声音,要求对她进行惩治,否则无国法无家规,日后若都效仿她行事,大周立时便四分五裂。只是因为她如今重伤养病,不曾露面,而皇帝下诏不许人探视、要她安心养病,暂时压下此事的意图很明显,因而此事暂时还没有闹大。但这股声浪一直是存在的,等到她“重伤”好转,再度出现在朝堂上

,这一道难关还是要过的。萧负雪通过薛昭传话给她,告诉她这股声浪来得“持久险峻”,背后必然有势力支持,要她千万小心、不可小觑。

这背后的势力究竟来自何方,并不难猜想。

照穆明珠看来,不是穆武,便是谢钧,当不至于还有第三人。

“多谢薛医官叮嘱。”穆明珠微微一笑,其实是谢薛昭背后的萧负雪。

薛昭低头整理着医箱,耿直道:“殿下谢下官作甚?该谢您有一位好先生才是。”

穆明珠见他说破,便顺口问道:“如今多事之秋,本殿的先生自然是百事缠身喽?”

薛昭从怀中摸出一本字帖来,淡声道:“下官只是一个看病抓药的,也不懂贵人们这是要行何事。殿下既然受了重伤,下官便为您调理身体。”他把那字帖递给穆明珠,又道:“静心练字,于伤情也大有益处。殿下若闲处无聊,不妨每日临上两页。”说罢,便背起药箱转身离开。

穆明珠接了那字帖在手,翻开第一页,便知这本字帖出自萧负雪之手。

她愣了一愣,才想起前情来。

原来在她十四岁的初夏,在入佛堂为母皇抄写千遍经文之前,她曾寻到萧负雪面前。

那时候萧负雪已经辞去了给她教书的差事一年多,而外界谣传说是母皇有意赐婚给他与李思清。

她入佛堂之前,不能放心,故意寻到萧负雪处,同他撒娇求肯,要他写一遍《心经》,给她作为字帖。

“抄写千遍,多折磨呀。”她也曾有过天真烂漫的时候,明知多半是要被拒绝,但被他拒绝好像也是值得期待的,“若右相大人写一遍来,本殿当成字帖摹写,临一遍便念着大人一次,千遍也不觉烦难了。”

萧负雪的拒绝从来也是温柔的,正如他的人。

“殿下抄写佛经,心中当念着佛才是。”他沿着思政殿的白玉阶缓步而下,并没有因为躲避她而加快脚步——也许是她的错觉,甚至他也放缓了脚步,仿佛同她一样珍惜那片刻的靠近,舍不得太快分别。

她跟着他身边,仰头嬉笑道:“右相便是本殿心中佛。”

他怎么答的,穆明珠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也许他并没有回答。

她只记得那一夜的宫灯明亮,照在萧负雪如玉的侧脸上,他在那一团亮光中低头向她看来,脚下的汉白玉似是踩空了,身子一错,看起来像是向她俯身下来。

柏子清香轻轻萦绕在她身周。

她愣愣望着他骤然放大的俊颜,一时说不出话来。

可是旋即,他稳住了身形,后撤站定,复又缓步下阶去,低声叹道:“还是这么爱说胡话……”

她还没从那小小的变故中回过神来,只立在白玉阶半途,望着他的背影一路遥遥去了。

此时想来,穆明珠犹记得那时初夏夜风吹来,鼓荡起他宽广的衣袖,使人想起振翅欲飞的仙鹤。

崭新的字帖握在手中,人却已不是旧时心情。

穆明珠垂眸望着萧负雪熟悉的字迹,一面回忆着从前点滴,一面细细翻看全本,确认这的确只是一本字帖、并没有传递什么机密消息之后,摇头失笑,合拢了那字帖,收入床边匣中。

秋日的韶华宫中,各色的菊花次第开放,艳如骄阳的金菊花、清雅宜人的绿菊花、娇嫩柔美的粉菊花……

穆明珠每日坐在殿门前赏菊,也能从日光初升赏到日暮时分。

她好像一个提前过上了退休生活的年轻人,在每日赏花、赏风、赏月的日常中,给太快催熟而不堪疲累的心灵放了一个长假。

当然这长假并不是她自愿的。

至于这悠长的假期什么时候结束,也要看皇帝的意思。

不只是穆明珠自己,朝中有心人其实也在观察着皇帝对她的态度。

穆明珠归来的当日,皇帝下诏要她入皇宫内休养。对于已经离宫的皇子皇女,皇帝允许其再次回到皇宫中居住,本身就是一种殊荣。当然穆明珠是在“重伤”的情况下,但至少皇帝摆出了重视的姿态。至于这种重视,是真的为了让穆明珠安心调养身体,还是要把人放到眼皮子底下看着,那就由各人解读、见仁见智了。

随后三五日,因为梁国骑兵再度南下的消息,朝中忙着处理边境政事,皇帝也不曾下诏于韶华宫。等到第七日,边疆战事稍有头绪了,皇帝这才再度下诏,这次却是赐了一批贵

重的药材给穆明珠,再次表示了重视与关切。

穆明珠也是很上道的,“苏醒”之后,屡次上表感谢母皇厚恩,自这次之后,让薛昭每日上呈的脉案,便一日好似一日。

又过了五日,等到皇帝再赐补药,垂询探问穆明珠的伤情时,穆明珠便“将近大好”了。

终于,在穆明珠回到建业城的第十二日,终于从重伤中恢复过来的公主殿下,虽然仍是虚弱的,但已经足够乘坐辇车,应皇帝的御令,前往觐见了。

在这十二日内,皇帝与穆明珠双方几次迟缓的互动,既是在体察对方的态度,也是释放信号给朝堂,同时了解朝堂上反馈的声音。

不和谐的声浪没有太强,皇帝与公主两人,终于有了这一日的会面。

穆明珠得了“特许”,因病体虚弱,因此乘辇至于皇帝寝宫之外。

穆明珠在侍女搀扶下步入殿内时,皇帝穆桢正伏于案上批阅奏章。

在皇帝身侧,已经堆了一叠批过的奏章,而在案上还堆着两摞等待今日批阅的新奏章。

听到通报声,皇帝穆桢从奏章堆中抬起头来,眯眼看向由侍女扶近来的公主,口中慈爱道:“扶公主坐下——挨着朕身边坐下。”

穆明珠抬眸看了母皇一眼,却见不过一个多月不见,母皇却憔悴了许多,眼底有了深深青色,想来是这一个多月来内忧外患,真正日理万机,又心中煎熬之故。她虽是立志要夺皇位,自认为冷硬了心肠,此时却有些不在预期之中的鼻酸,由侍女扶着、垂首在皇帝身侧坐下来,挣扎着要先起身行礼,“女臣见过母皇……”

“不必这些虚礼。”皇帝穆桢轻轻摆手,凑近了些,往她脸上瞧,叹息道:“公主瘦了好些,这一趟出去是遭罪了。”

穆明珠感知到母皇的态度,心里清楚至少眼下母皇是不会追究她在扬州的“错处”了,但她非但没有感到放松,反而愈发警惕了,虚弱道:“是女臣无能……”

皇帝穆桢使个眼色。

原本在里面服侍的宫人便都知机退下,一时宽阔的寝殿侧间内,只剩了母女二人。

“你重伤初愈,”皇帝穆桢仍是那慈爱的口吻,甚至抬手为穆明珠抚了抚并

不曾凌乱的发丝,“咱们母女二人,不谈那些朝堂上的事情。”

穆明珠在觐见之前,便已经猜想到这会是一场“冰释前嫌”的会面,但母皇的“慈爱”与“宽容”还是大大超出了她的预期。

可是说前世终其一生,穆明珠都没有体会过母皇如此的“慈爱”与“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