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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驸马如手足,情郎如衣服 第14节

济慈寺大和尚又念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长久的沉默,而后皇帝穆桢似乎已经收拾好了情绪,冷静道:“朕身边这几个孩子,你看哪个好?”

供桌明黄色的桌布下,穆明珠侧耳细听,至此轻轻咬住了手指。

第18章

“朕身边这几个孩子,你看哪个好?”

皇帝穆桢这一问简单,却并不好回答。

皇帝穆桢所出,有三子一女,长子永和太子英年早逝,次子周瞻沦为废太子,只剩三子周眈与小女穆明珠。周眈年十八,喜好诗文,最厌政务;穆明珠年十四,通达政务,却是女孩,本就根本不会被做为继承人考量,更何况这一年来行事愈发荒唐。

至于世宗另外所出,还有八子三女。这八子之中,尚健在的犹有五人;三女都已远嫁。只要皇帝穆桢还有决断之权,这非她所出的五位皇子,也是断然不可能染指皇权的。

那么就要把穆氏子弟纳入考量,譬如皇帝穆桢带来礼佛的外甥穆武。虽然穆武不是周氏的子孙,却是与皇帝穆桢有亲缘关系的男子后辈。六年前,朝臣裹挟民心,要求立周瞻为太子,而皇帝穆桢彼时并不愿意立继承人,便曾经透露出愿传位于穆氏子弟的念头,引发了长达一年的大争论,以此拖延搪塞众人。

那时候周瞻呼声尤高,最后穆武主动避忌,算是臣服于周瞻派系,才算是给这场大争论划上了句点。

而皇帝穆桢曾经把穆武抛出来,究竟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是拿他做挡箭牌,那就不为外人所知了。毕竟在时人观念之中,就算穆桢做了皇帝,她也不过是在替她龙归大海的丈夫世宗皇帝守着江山而已,终归还是要还位于周氏子孙的。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预期,朝臣才容忍穆桢登上了皇位,只是当初恐怕没人想到穆桢这皇位一坐就是十数年。

如果说周眈、穆明珠、穆武,是从皇帝穆桢的角度出发,可以纳入继承人考量的人选。

那么在众人视线之中,在世宗皇帝余下的五位皇子之外,更还有一位昔日的“皇太孙”周睿。

需知本朝太祖昭烈皇帝与嘉禾皇后共有一女两子,长女便是宝华大长公主周宝宝,底下两个儿子中,世宗皇帝却是年幼的那位。在世宗皇帝之上,原本还有一位哥哥孝章太子。只是孝章太子还没能登基便病故了,只留下来一个年幼的儿子,便是周睿。其时昭烈皇帝已至暮年,大周四境不稳,总不能把偌大的国家交到不足三岁的周睿手中,因此传位于次子世宗皇帝。

按照嫡长继承制来说,世宗这个皇帝也可以说是捡来的。

如今世宗皇帝也驾崩十四年了,当初从他长兄孝章太子那里得来的皇位,是不是该还于孝章太子独子周睿了呢?

周氏旧臣本已分了两派,明面上大家支持世宗皇帝之后,暗地里却还有一派支持孝章太子之后周睿。皇帝穆桢朝中重臣,又大致分为两派,一派仍旧在下一任皇帝身上下注,一派挨了打有记性只一心追随皇帝。其中这些下注的人,原本都作注于周瞻身上,自半年前周瞻谋逆被废后,更是乱了,有的觑着皇帝心意,往穆武身边靠拢;有的认为周眈也还可以培养。在这些派系之外,世宗皇帝另外的五位皇子,又有各自的母家、岳家,延伸出去是庞杂繁复的势力网。

朝臣之外,又有世家从中搅动风云;世家之中,又分累世望族与豪富新贵,等等不一。

这一场大周朝的继承人之争,一言以蔽之,曰:“乱”。

所以此时静谧的禅房中,皇帝穆桢这轻轻一问,可不是寻常人家品评子孙学业品德那么简单,回答之人一字一句都事涉天下。

而有心于天下、胸怀逐鹿之志的穆明珠,藏身于供桌之下,事关自身,焉得不关情?她屏住呼吸,细听济慈寺大和尚要如何作答。

“阿弥陀佛。”济慈寺大和尚又念了一声佛号,徐徐道:“千种人爱千般花,贫僧眼中的好,未必便是陛下心中的好。”他的声音沉静空灵,只听声音会让人以为是个悲天悯人的白眉大师,其实他年逾六十,仍不显老态,身形瘦削,目光矍铄,颇有几分得道高僧的风采。

从前穆明珠每次来济慈寺都爱看他,看着他就能想象萧负雪老了时候的模样。

这位济慈寺的大和尚,乃是萧负雪的长兄,本名萧定,字负暄。萧负暄是自昭烈皇帝时,便在朝中为官的,乃是昭烈皇帝为继任者选定的肱骨之臣。世宗一朝,萧负暄以右相之位,处理朝政二十载,并扶持穆桢上位登基。等到穆桢为帝时,萧负暄又做了五年的鸾台右相,受穆桢之命,亲自编撰《祥云经》,修筑佛寺,谁想这竟成了他遁入空门的机缘。宦海显耀三十载,萧负暄一朝顿悟,理去三千烦丝,遁入空门,在济慈寺做了大和尚,自取法号“怀空”。

于是十年前,鸾台右相萧负暄,化作了高僧怀空。

皇帝穆桢拦他不住,又提携他的弟弟萧负雪做了新的鸾台右相,但有机要烦难之事,仍是会来同并肩作战了近二十载的怀空浅聊几句。

据穆明珠看来,怀空就像是她母皇穆桢的树洞,是穆桢可以倾吐秘密的地方。作为一个皇帝,穆桢的每一句话都会被无数人翻来覆去解读,她清楚自己话语的力量,所以许多话都烂在肚子里,偶尔她会到济慈寺来找这个树洞倒一倒。

此时听了怀空的回答,皇帝穆桢无奈一笑,清楚不会从怀空口中得到切实的回答,却也并不在意。

其实皇帝穆桢也只是想找个人说说话罢了。

“瞻儿被底下人撺掇得心大了,已是救不回来了。”皇帝穆桢自己回答了问题,“眈儿胆子小,性子软,怕是要给人骗了去,他自己关起门来读书也好。穆武爽直,又有忠心,只可惜不得周氏旧臣容许。至于明珠……”

穆明珠没想到即将亲耳听到母皇私下对自己的评价,一颗心都提起来。

皇帝穆桢轻声道:“……倒是极聪明的。”她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

“极聪明”便是母皇对她的第一评价。

穆明珠藏在供桌下,咬住食指,忍下酸楚。“极聪明”当然是个夸奖的词,但是从一位母亲口中吐出来,却并不是穆明珠想要的感情色彩。若在前世,她倒是宁愿换得三哥周眈的那句评语。寻常父母总是觉得自己的孩子不能让人放心,不管他在外面做得多大事业、成就多少功绩。可是“极聪明”这评价一出,穆明珠便知母皇是从一双疏远冷漠的眼中来看她的。而不以母女关系来论,作为皇帝的穆桢,提到她,第一评价是“极聪明”,底下多少藏了一分忌惮,这不是个安稳的词儿。

皇帝穆桢再开口时,转了话题,道:“陈伦死了。朕派他往扬州查水患溃堤大案,他竟是入了扬州便没了音讯。原本朕还抱着一分期盼,谁知三日前已寻到了他的尸首,乃是溺水死的。”她叹了一声,“当初朕从南山书院选出他,还是你手把手带着他做到了凤阁侍郎。”

“阿弥陀佛。”

皇帝穆桢忽而一笑,道:“你做了和尚也好,看破红尘,跳出六道之外,也就不以故人亡故为悲了。”她顿了顿,沉沉一叹,似是一面起身一面说话,“朕却还在红尘之中,殚精竭虑维持着局面,妄求一个太平盛世。”

两人步履声一先一后,怀空起身送皇帝穆桢出禅房。

至于门边,皇帝穆桢脚步一顿,似家常般和气道:“朕知道你已不念红尘事,不过白告诉你一声,萧家上下都好,有萧负雪把持着,出不了错。你那个儿子萧渊,有几分任侠义气,结友不分贵贱高低,有你从前那股子心肠肝胆。只是如今局面混乱,可别叫他被有心人利用了。”

这次怀空没有回话,也没有念佛号。

“又扰了高僧清修了。”皇帝穆桢淡淡一笑,这次脚步声再起不曾停下,直到消失于禅房之外。

穆明珠等到外面没了声音,担心皇帝即刻下山、从人寻不到她会出纰漏,便将桌布掀开一条缝,确定室内没人后,轻手轻脚从供桌下爬出来,三步并做两步赶到门边,探头一看,小院中幽竹掩映、不见人影,便迅速闪身出门,要从小院侧门外的小径赶回到正殿前。

谁知她一步跨过小院侧门,便与一位小和尚撞作一团。

那小和尚一见她,立时瞪起眼睛,童声清脆,低声不忿道:“我就知道你躲起来,肯定是又要偷拿供品!这次竟跑到主持房中来了——你都动了哪些供品?”

穆明珠认出他来,一面左右察看,一面笑嘻嘻道:“小虚云,你别声张,我这次真什么都没动。”

虚云是主持怀空捡来的孩子。当初两岁的小男孩坐在木盆里,顺着溪水而下,恰好被山间清修的怀空见到,便带回济慈寺中抚养,做了小和尚。穆明珠从前也时常跟着母皇来济慈寺。皇帝穆桢来此与怀空说话,不许旁人跟随。穆明珠独自无趣,便时常逗弄虚云,因他年幼天真,大眼睛长睫毛,小时候还是很可爱的。单从穆明珠口中,虚云就听过七八个关于他生身父母的故事版本,其中一个是他母亲送走他的时候,为了能此后与他相认,咬掉了他的小脚趾,因他是注定要西行取经的高僧——那时候虚云才五岁,听完故事吓得眼泪汪汪,真以为自己没了一个脚指头,抱着穆明珠的胳膊不撒手,把穆明珠逗得哈哈大笑,然后她大发善心,吹了口气,又给他把小脚趾长出来了。

等到虚云长到八九岁,全然明白穆明珠从前都是哄着他玩的,岂能不恨得牙痒痒?而且虚云在济慈寺长大,侍佛之心最是诚恳,穆明珠却是个混不吝的,偏爱往供桌上伸手拿东西,虚云每次看到都气得头顶冒烟、什么修行都镇不住了。

此时穆明珠否认,虚云哪里能信,揪着她手臂,道:“这可都是要给佛祖的,你也真不怕佛祖怪罪!快拿出来。”

“你这话倒是说对了。”穆明珠笑叹道。

“你果真拿了供桌上的果子?”

“那倒不是。”穆明珠想到了前世,宫变那一夜,在秦媚儿端着毒酒赶到之前,她其实已经离魂了——正是被她从供桌上摸来的荔枝噎死的。她想到这里,摸了摸喉咙,认真道:“你放心,我再也不从供桌上拿东西了。”

虚云气哼哼道:“贼改不了走夜路!我信你才有鬼!”

穆明珠前世喜欢从供桌上拿东西,其实是因为主持怀空的纵容。她已经记不清第一次从供桌上拿东西是为什么了,但是虚云抗议的时候,大和尚怀空在侧,温和笑着许她把果子拿走,极慈祥和蔼。穆明珠身为公主,哪里会真的缺几枚果子吃,她要的其实是一份偏爱。

对于侍奉佛祖的和尚而言,佛便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可是大和尚容许她拿走献给佛的物品,就好比母皇容许她在奏章上画画一样,于穆明珠而言,是一种不理智的溺爱,也正是她前世最最渴求的。

只是可惜前世大和尚自己选定了日子,于宫变之前,便坐化圆寂,永登极乐去了。

如今穆明珠都已经看开了,自然不会再去拿供桌上的果子。

“别告诉旁人见过我。”穆明珠抖抖衣袖荷包以示清白,走过小和尚虚云身侧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伸手摸了一把他光溜溜的小脑袋,在小虚云气得跳脚大叫的时候,憋着笑溜走了。

待到她赶至正殿前时,皇帝穆桢正在殿内进香、同佛作别,齐云与穆武分守于皇帝身后两侧,而萧负雪不知何时来的,正立在殿外阶下,见她迎面走来,握住右腕的左手五指轻轻一动,沉静的目光中起了波澜。

穆明珠没有入殿,而是走到阶下,至于萧负雪身边,轻轻一停,低声道:“昨日朱雀右街走水,听闻是右相大人夜起协理的?”她的目光轻柔,微微一抬,落在萧负雪清俊容颜之上,笑问道:“大人平安否?”

萧负雪攥紧了右腕,没有回答,轻声问道:“殿下为何要出宫入府?”

前世穆明珠至死,都在宫中。

那日议政殿中,当着皇帝与宫人的面,穆明珠给出过玩笑般的原因。

彼时他不好追问,此时却该问个明白。

第19章 (补全)

初夏,深山古刹佛香。

萧负雪深深望着迎面走来的女孩,从未如此紧张过一个答案。

他希望能弥补上一世的遗憾,可若女孩也是重生而来,他更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垂首侍立的宫人与僧人之上,穆明珠面向大殿内,望着正在上香的母皇,同身边的萧负雪低声道:“大人不回答我,我便也不回答大人。”

萧负雪微微一愣,待要再开口时,殿内礼佛的皇帝穆桢已经转身向外行来,便错过了时机。

穆明珠面对母皇,也闭上嘴巴,换了肃穆之色,目光却向后,落在跟随于母皇身后的齐云身上。少年帽檐下露出的半张脸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行走时的步伐频率好似机器那样恒定,手按在刀柄上是经过特训的、能够最快出刀的角度,他整个人就是一柄完美的帝王掌中刀。

刀在人掌中,一往无前,既不会考虑一己得失,也不会考虑刃下亡魂的感受、进而生出无用的同情心。

穆明珠不能不感叹,若她有朝一日登基为帝,也会想要拥有像齐云这样的孤臣。

皇帝穆桢当先下了殿前石阶,余者都跟随在后。

穆明珠登上乘舆之时,恰好穆武错身而过。

因陪着皇帝于佛前进了香,穆武此刻的独眼中流露出按捺不住的喜色与骄矜。

“表妹不想知道我方才于佛前许了什么愿吗?”

“虽然我不想知道,但你是一定要说的。”穆明珠已然上了乘舆,微微垂眸,不甚在意得扫过穆武面上。

“我许愿来日圣寿大宴盛会上,一杖正中彩毬,击碎你满口的牙。到时候没了牙齿,且看你如何伶牙俐齿。”

好嘛,这就是母皇口中“性情爽直,最是忠心”的外甥穆武吗?

穆明珠并不气恼,含笑道:“济慈寺上香最是灵验,表哥这愿望许得小了。”

“小了?”

“是啊。”穆明珠揶揄道:“我若是表哥,便许愿这一仗击中彩毬,便能叫彩毬长出翅膀来,自己飞出去,把一串人的脑袋都撞掉了——周瞻周眈周睿,还有我剩下的那些哥哥们,如此好不好?”她瞥一眼愣住的穆武,故意惊讶道:“这样表哥都还不满意?难道说……”她的目光往前方御驾的方向掠去。

“你血口喷人!”穆武终于反应过来,又惊又怒又惧。

“我说什么了?我什么都没说。”穆明珠敛了笑容,淡声道:“你于我二哥身边鞍前马后,也不过半年前的事情。如今他已经人在牢中,眼看着活不得了。你好自为之。”

“你!”穆武气结,当众难以发作,只能眼睁睁看着穆明珠于乘舆上远去,竟是自取其辱来了。

穆明珠却没有多余的心思去考虑穆武,她由乘舆换成了马车,入宫又换回乘舆,一路上不发一言,半阖了眼皮,只想着济慈寺中萧负雪那一问——“殿下因何要出宫入府?”

萧负雪起了疑心。

而她并不想与之相认。

穆明珠回到宫中,却见寝殿外长廊上列了一排各色的罗伞,似许多盛放的花,美丽夺目。

碧鸢解释道:“这是方才陛下身边杨郎君派人送来的,一并还送来了两位制伞的匠人,说是博殿下一乐。”

原来是杨虎送好来了。

穆明珠随手捡起一柄青色罗伞,轻捻伞柄,使之旋转飘摇。她其实会制伞,而且手艺很好,因前世最后三年她避忌政务、佯装醉心风月,总要有消磨光阴之途径,所以倒是于玩乐上下过一番苦功——制伞也是其中一样。

前世她费了整整三个月的时间,制出的第一把罗伞,虽是想着萧负雪所做,却从来未曾送出过。

如今看到这一列罗伞,穆明珠倒是有了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