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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重晚晴 快活赌坊(捉虫)

到了月亮升起来的时候,程方兴穿着便衣,悄悄来到他们营帐,裴钰轩亲自去账外迎接他,见他一脸凝重,道: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钰轩长揖到地,心急如焚道:“请程兄明示。”

“晴儿没死,还活着。”程方兴叹了口气道:“听说皇上本想晋封她为德妃,岂料她……”

程方兴低头,垂下眼睑,似不忍心再说。

“她怎么了,你说啊……”钰轩焦虑万分,死死盯着他道。

“她竟然在皇上的寿筵上,当着数百国内外的宾客,公然劝谏皇上赈济幽州一带数万遭受了旱灾的饥民。

又斥责皇上的寿筵一席便值数百金,而幽州百姓已经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若皇上还不肯赈灾,只怕天下都会反乱起来……

听她公然这么说,皇上的脸上挂不住,只得勉强应允了她,当即发下圣旨,从幽州军费开支中匀出了20万两银子安置受灾的百姓。

本来当日也是要加封晴儿为德妃的日子,谁料她中途闹了这么一出,据说是筵席还没结束就被皇上下令关到黑牢里去了。

这已经是一个月之前发生的事情了。”

天牢之中,以黑牢最为残忍,当然也最为难熬,铁打的犯人扔进去,过个几日也得跪地求饶。

黑牢里出来的犯人,非死即疯,从无例外。

“黑牢,黑牢……”听到这消息的钰轩面色惨白,喃喃道:

“那是男人都打熬不过的地方……晴儿,你怎么那么傻?怪不得你要以身济天下,这就是你的济天下?”

虽口中这么说,可钰轩心里也知道,晚晴不愿攀诬他裴家,又不愿做皇上的嫔妃,她定是报了必死的心去死谏皇上的。即便不是为了幽州的百姓,她也会以别的名目将自己献上祭坛。

这就是他的女人,他以命相倾爱着的女人。——事实证明,她值得。

他的泪簌簌而下,悲伤如海水般堙没了他最后一丝理智。

程方兴见他悲不自胜,也心有戚戚,感慨道:“没想到晴儿一个女儿家,竟有如此铮铮铁骨,连我须眉男儿也自愧不如。”

“我不要她铮铮铁骨,她只是个弱女子,拯危扶溺是男人的事情,谁让她去干这傻事的?

钰轩踉跄着站起,抹了一把脸上肆意横流的泪水,他吩咐仆从:“赶紧收拾一下,我我们即刻回京。

程方兴一把扯住他,惊讶道:

“你疯了,晴儿在信上怎么是怎么给你说的?皇上现在正要灭了你裴家呢,你现在回去岂不是自投罗网!

“程兄,你不用劝我了,裴钰轩此时主意已定,斩钉截铁对程方兴说:

“我意已决,晴儿要死,也要死在我的怀抱里,不能在那黑牢里枉送了性命。

就是麻烦你代我向郭元帅禀告一声,看看我是辞职也好,逃兵也罢,反正我要回京去。我再不走,只怕朝廷的追捕文书就到了,到时我更加走不了!

“贤弟,你不要意气用事,“程方兴一把扯住钰轩,苦口婆心劝说道:

“你听晴儿的,先去幽州你大哥那里躲一躲,千万莫枉送了性命。

晴儿的事,只怕皇上还没下狠手,咱们再想想办法,走走魏王、郑王等人的关节,必能救她出来。

再说,军令如山,你怎能说走就走?万一事情还没波及到你裴家,你这一走,可就把前程全丢了……

裴钰轩笑了笑,毅然决然道:“程兄,晴儿和我共用一条命,她若死了,我也不能活。

所以,我若不丢前程,只怕丢的是命。程兄,拜托了。”

程方兴哪能让他走,明知道他这般鲁莽必是死路一条,忙给阿默兄弟使眼色,阿默机灵,从旁劝阻:

“公子,今日天晚了,要不咱们明天再走?这大营之内,到处都要大帅的手令才能出去,此时咱们出不去啊……”

程方兴见裴钰轩犹豫之际,又趁机劝道:“贤弟,晴儿冒死写信给你,让你远离京师,你千万莫要辜负了她的一片情义。

你听哥哥一句话,就算要走,你至少也得拿到郭帅的一个手令,或者郭三公子的令牌。

现在你是在郭三公子帐下做事,要走怎么能招呼都不打一个呢?”

可无论程方兴怎么劝阻,钰轩都不为所动,他就一个念想,要死,他也要和晚晴死在一起。

程方兴见实在劝不动他,只得无可奈何道:

“也罢,就算你回了京师,可你这么单枪匹马的闯入天牢去救人,必是不能的。

我记得天牢现在归从马直管辖,从马直的那个指挥使……郭……对,郭谦之,是郭帅的干儿子,你不走郭帅的路子,他哪能理你?

钰轩一听郭谦之这名字,不由眼前一亮,忙忙问道:“郭谦之管天牢?”

“是,他今年开始接管天牢,皇上对他信任的很。”

钰轩点了点头,心下稍稍安宁片刻。他浮起一丝笑意,对程方兴道:

“多谢程兄提醒,那我明日去找郭诲,让他帮我写封信给郭谦之,拿到手札我就走。

说完,又催促着让阿默兄弟赶紧收拾行李,程方兴见拦不住他,对他这般痴情不禁生了几分钦佩。

其实最初他有点反感裴钰轩,觉得他就是个靠裙带上位的小白脸。

而且当日若非他横刀夺爱抢了晚晴,说不定自己还有机会。若不是晚晴非要自己和他结交,自己根本不会理这样的纨绔子弟。

谁料这段军旅生涯,与裴钰轩朝夕相处,程方兴深觉此人器量深宏,做事果断沉勇,绝非等闲之辈。

又见他明知回去凶多吉少,却能为了晚晴孤注一掷,不由大起敬意,向他推心置腹道:

“既然贤弟心意已决,那我不再多说,我在骁骑营颇有几个交好的兄弟,你拿着我的手札,到时去了也可有个联络。”

说着,便命研墨,立刻便写了封信递给钰轩,又解下贴身玉佩,道:“贤弟拿着,这两件物事,他们必都认识。”

“大恩不言谢。钰轩向程方兴拱手道:“那我明日出发就不再去向你告别了,程兄,蜀国不堪一击,我估计多半是不会打仗了,可能他们会举国而降。

若是那样,兄弟建议你别回京城了,听说郭元帅推荐了孟之祥大人接管蜀地,到时你便跟着孟大人在此处吧。”

“我也正有此意。”程方兴道:“不过,这也得看时机才是。从前那孟大人与我倒是有过交集,待我甚是客气。

我便在这里等你和晴儿,你们若是能在京城顺利脱险,便来蜀地避难,此处天高皇帝远,一般的朝廷诏令到了这里都是废纸。

你记得千万让郭诲帮你保留着军籍,万不可在此处被人捉了把柄。京城凶险,贤弟千万小心。”

钰轩点头称谢,二人仓促告别。

钰轩第二日果然以父亲病重为由向郭诲请了假赴京,又偷偷告诉他晚晴的事情。

郭诲早就知道裴钰轩和杜晚晴的事情,是以也不惊讶,只是痛斥了一番皇上无耻,便挥毫给郭谦之写了一封信,让他便宜从事。

二人挥泪而别。

钰轩万万没想到,这是自己和郭诲今生最后一次见面,因为不久之后政坛波澜诡谲,郭氏家族在大浪之中亦未能得以保全,此是后话,不提。

快活赌坊

快活赌坊字如其名,便是个人人来寻快活的消金窟。

赌坊分上中下三等赌场,分别为天字坊、地字坊、人字坊,不同身份地位的人都可以来。

无论是腰间只有三文钱却震得天响的蓬头百姓,还是腰缠十万贯仍不动声色的阔绰权贵,都可以到此来快活一把。

这里通宵达旦地遮着厚重的帘帷,点着明晃晃的蜡烛,晃得人的眼睛直发晕,斗牌、掷骰之声响彻云霄。

不管是否参赌,赌坊照例都是赠上一份小食,虽不至于果腹,但是在这样灾荒连年的年景下,也颇可吸引一些好沾小便宜的人。

只要你进来,不愁你不赌掉手里最后一个毫子,不错,这就是自古以来开赌场者利用人的诀窍——贪。

此外,赌场还十分贴心,若你赢得过多或者输得底掉,赌坊还会派专人礼送你出坊,赢得过多自然是怕你半路被人劫杀,虽然这种情况极少,但是不得不防;

输得底掉的,那派送的人更是要贴心送你到家门口,毕竟死在坊中十分不吉利,也影响客人们的心情。

贾三现在就正面临被礼送的境况。

赌坊满脸横肉的仆役笑眯眯地将他两个胳膊反剪过来,提起他瘦弱的不堪一击的身体,像拎一只小鸡一样拎起他来,准备让他彻底消失在赌坊。

贾三瞪眼踢脚,嚷嚷着不服,拼尽了全力想要挣扎着下来,

这时在旁边坐着一位玄色衣裳、眉目冷峻的年轻男子忽然道:“罢了,让他留下,再陪我们玩几把。”

这男子刚才连赢数把,眼见得面前堆得筹码像座小山一样码起来。

仆役还在犹豫,只听旁边一个青袍客笑道:“谁要和他耍钱,一脸穷酸相,快撵出去吧。”

一晚上这人和玄衣汉子两人互为输赢,虽然是小钱,积少成多,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一众赌徒拥在这俩人身后,都哈哈笑着,帮闲传话,也便得几个赏钱下注。

仆役见二人一个让留,一个让走,颇是犹疑不决,谁料玄衣汉子动怒道:“怎得,我说了不算?”

说着,便一抬脚踏在高凳上,将袍子往身后一撩,高高挽起衣袖,粗壮的臂膀上一条蜿蜒狰狞的青龙似要奔腾而出,骇得旁边看热闹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玄衣大汉不顾众人神色,“哗啦”一声,将那小山般的筹码推到面前,高声唤贾三道:“来,兄弟,这些都借你做本!”

青袍客冲他嗤笑两声,掀动着唇上几根泚须,不屑一顾道:“哼,随你便是,爷是来买快活的,不生闲气!”

一众闲汉大声叫好,都在奉承玄衣汉子仗义。

那青袍客似乎被拱起了火来,他霍地从怀里掏出十两一个的金元宝,当啷一声扔到赌桌上,冷笑道:

“别拿着那几文钱充什么大善人,来,我这也有一点小钱,今日咱们就以这个下注如何?一局赌输赢!”

众人轰然,都奉承青袍客胆识过人手气壮,贾三也被客客气气放下,站在二个豪客中间。

他是个烂赌无度的人,早早将分家得的一份家私赌得罄净,老婆被娘家人接回去,一去不返;

年过三十他还依着哥嫂过活,镇日家偷鸡摸狗,一点正经营生不做,平日里人人都叫他烂眼贾三,因他一只眼被赌棍打瞎了,若不是哥嫂贤良给他一碗饭吃,这种人早就死了十遭八遭了。

他也曾痛改前非,想要再不来赌场,可惜只要远远看上一眼赌坊两字,就忍不住溜过来,他哥哥无法,只能将他锁在家里。

今日是他嫂嫂病的太厉害,给了他200文钱让他来抓副药吃。

谁料他摸着钱眨眼就跑来赌坊,不消片刻便将钱花的一文不剩,正要被叉出去之际,不料竟有如此际遇,有人自愿送钱给他赌,这事自来没有过。

他被放下时,还战战兢兢地,待坐到玄衣汉子的位子上,那眼睛都瞪圆了,手抖得拿不起骰子来,还是那玄衣汉子低头对他道:

“兄弟莫怕,这钱哥哥借你,你好好干。若赢了,咱俩一人一半;输了,算哥哥我的。”

众人闻之无不羡慕嫉妒恨,深恨为何这等好事不落在自己身上,却落在这么一个酒囊饭袋的烂人身上。”

贾三自是感激涕零,咬咬牙点了点头,结果一把下来,竟然赢了。

青袍客脸色微变,将金元宝推给他,又自怀中掏出三个一般成色的金元宝,道:

“小子哎,爷爷这里还有哪,你还敢不敢赌?”

贾三心中狂喜万分,自然一路赌下去。

天晚时,贾三已经成了人字坊有史以来最大的输家了,他欠了青袍客9274两白银。

青袍客看着软瘫成一滩泥的贾三,附在他耳上说:“走吧,孙子,我家主人要见你。”

贾三被青袍客像拖一条死鱼一般拖出去,玄衣汉子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似乎也不甚疼惜被贾三输了的那些银钱,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对来请他去见赌坊老板的仆役,出言威胁道:

“赶紧滚,不然把你这地儿铲为平地……”

仆役吓得一溜烟跑得不见影了。

众人这才明白原来这贾三是中了人家的圈套了,也是奇了怪了,这贾三精穷的一个赌棍,怎得会有人设计到他头上?

这下他就是再投一百次胎,也休想将这银钱还清。他那在天牢当牢头的哥哥只怕也得跟着受牵连。

贾家的排行很奇怪,从二开始排,贾二明明是家里老大,他弟弟贾三,其实排行老二。

贾家父母去世的早,靠着宗族帮衬着兄弟俩才长起来,哥哥勤勤谨谨,是个老实厚道的忠厚人,弟弟自幼在哥哥的庇护下生活,反倒成了浪荡子,实是令人唏嘘。

贾二回家时,天已经全黑了,他割了一斤牛肉,又买了二尾活鱼,顺便买了些鲜果炸酢,想要为娘子庆生——可怜她活了几十年,还从没庆过生日。这次眼见她病重,贾二心里怕她熬不过去,所以想将她的生日提前过了。

说起来夫妇二人结婚十几年,没有脸红拌嘴过,都是厮抬厮爱,你敬我我敬你的;唯一不足就是没有子嗣,好容易去年去庙里求神得了一个孩儿,结果到了六七个月,还是小产了。

大夫说是他娘子年纪大了,坐不住胎。坐不住坐不住吧,贾二也想明白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可是谁料一向贤惠的娘子竟然因为这次落胎留下了病根,整日里病恹恹的,这些时日竟然到了下不来床的地步。

今日,贾二特意告了假,提前溜出来一会儿,多买了几样菜蔬,借着为她庆生的名义,想要让娘子宽宽心,说不定她心里一高兴,病就好了呢?

快要到家时,天上微微下起了小雨,下得青石板路湿滑湿滑的,险些将他摔了一跤。

哎,下雨天就是不方便,可是想起牢里那个可怜的女犯,唯有下雨天才能看到一星半点天光,得到一丝雨露浸润,他又觉得下雨也是上天有好生之德了。

这么想着,他走到了家门,照例推开门后,却见家里冷冷清清,连一盏灯都没点。

他心里一慌,娘子不会有什么事吧,怎得这屋子这般安静?

“娘子……娘子……你没事吧,怎么没点灯?”

他一面唤着,一面摸索着到了灯台那里,便要拿起火石,黑暗中忽有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道:

“贾爷,我家主人有事相商。”是个陌生男人的声音。

贾二的腿瞬间软了下来,他知道,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