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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重晚晴 观棋烂柯

却说杜晚晴那日从永宁寺回来,爹娘和泰成拉着她问东问西,都被她支吾过去了,只说是惠宁思念她,特意让她去叙旧。

爹娘听了,这才松了口气,唯有柳泰成还是有些将信将疑,但见她说完话,便急急要进内室休息,又不好再追问,自己变心事重重的先回去了。

自此后,晚晴左思右想,愁肠百结,总不能相出一个万全之策。

她承认自己是个懦夫,她没办法面对欢天喜地筹备婚礼的柳泰成,她甚至没有勇气开口对他说一句再见,但她的父母必是要托付他带离京师的,留在京师,必成为那些威胁她的人的活靶子。

可让泰成带父母去江南,自己又应给他一个什么理由和名目呢?是让他以夫婿之名、以朋友之名,还是以故人之名带两位老人走?——

说到底,泰成也是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昂藏男儿,自己这般骤然离开,他也会受打击受伤害,也会痛苦难安,这婚姻的缔结固然不是自己所愿,但此时的离散亦不是自己所能做主。

她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亦无力保护身边之人,唯一能做的,便是尽己所能,护他们一个平安。

她希望能够和泰成有一个体面的、平静的告别——她衷心盼望他能早点忘记自己,能尽快从这一场南柯梦境中抽身,去寻找自己的幸福。

她母亲见她这般愁肠百结,只当她又记起往事,便道:“晴儿,这两日便是伯劳镇的庙会,不如你去那儿逛逛,也去给你哥嫂辞别一番。”

晚晴想了想,这倒也不失是个好主意,便答应了下来。

次日一早,杜晚晴细细梳洗打扮了一番,头发松松挽了一个高髻,戴上八宝如意赤金钗,换了一件崭新的红罗细纱襦裙,十指都染了丹红,更衬得面如秋水,妩媚动人。

宁夫人眼见女儿这段时间以来始终郁郁寡欢,这两日方才面露些从容的颜色,又看女儿今日细细着装,打扮得恍若瑶池仙子,光彩照人。

更兼红罗襦裙映衬的颇有几分喜色,也不禁暗暗欢喜,只道女儿终于像个新嫁娘的样子,便笑道:“没想到我的女儿也如庙会上供奉的娘娘一般,又和平,又美善。”

福子恰好路过门口,也看直了眼,傻呆呆插嘴道:“依小的看,咱家大小姐现在不比当日裴府那个大美人柳莺儿差了呢!”

“福子,你又瞎说什么?”宁夫人忙用眼睛瞪了两眼着福子,暗暗摇头示意。福子也自觉失言,一声儿不敢言语了。

没想到杜晚晴反倒大大方方说:“无妨。裴家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宁夫人一叠声说好,杜晚晴又到书房去向爹爹辞行。

杜宇照例在那儿发着呆,听女儿叫他,这才从愣怔间缓过神来,上下打量了女儿一番,欣慰道:“爹的女儿终于长大了!”

又特地叮嘱女儿庙会人多,让福子紧跟着她,又说让宋家派人跟着,一早定要回家,不许延误了。

其实现在杜家的一举一动均有裴家暗卫监视,哪里还需要什么福子或表哥跟着,父亲眼见是糊涂了,竟然还以为现在是从前的旧光景。

想到此,晚晴鼻子一酸,眼泪便要坠下来,忙向父亲说了一声再见,急急离开了。

她走的太快太急,没有看到苍老颓唐的父亲在她身后掩面而泣,花白的头发抖动着,似乎压着无限的悲辛。

宁夫人见女儿的马车出发后,无意间回头看见了满面泪痕的杜宇,心里一酸,走到夫君面前,牵起了他的手,哽咽道:“老爷,咱们的女儿长大了……”

杜宇拉住宁夫人的手,满含着歉疚道:“对不起,夫人,是我对不起你们娘俩……”

“一家人说什么傻话?”宁夫人笑一笑,含泪道:“很快就好了,咱们一家子到了江南,重新开始。夫君,到时咱们有了外孙,你要多教孩子读读书……”

“那是自然!”杜宇面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将夫人往自己身边揽了揽,看着女儿远去的马车,满面憧憬道:

“他们柳家到底不是读书人家,日后孙儿们的课业都由我亲自来教吧!”

“好,好!”宁夫人也有种苦尽甘来的安然与欣喜,看了看面色红润的杜宇,又道:

“我看泰成这孩子帮着请的大夫很是不错,老爷,你最近精神好多了……”

“嗯……是好些了……”杜宇长叹一口气,微微蹙眉道:

“只是咱们晴儿冰雪聪明,我本是想好好替她寻门亲事的,谁料……世事无常,到底只能做个寻常的商人妇,是我误了她了!”说着,那眼角又红了。

“老爷,只要孩子平安幸福,咱们还奢望什么?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何必非得求那攀龙附凤得来的富贵?”

“你说的也是!”杜宇颔首,微微闭了闭双目:“但愿女儿能开开心心过一辈子吧!”

沐着清晨初升的朝露,老两口挽着手肩并肩说了许久,从前那些不愉快的往事都如烟消云散了,而今只盼着女儿能苦尽甘来,婚姻和合美满。

不说杜氏夫妇,只说晚晴想这几日柳泰成也在紧急处理京城事务,估计他听到自己要去庙会,必会找借口陪自己的。

也好,便趁着这个机会,与他告别吧!

她心中对泰成多含愧疚,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面对情深似海、数次在危难之际拯救自己于水火的他,她怎能做到骤然间得失两忘?

可是事已至此,又怎能两全?只盼着他终能冲过时间的激流,将自己渐渐从记忆中洗刷而去。

一路上,她的心起起伏伏,心摇摆不定。眼见那马车在官道上哒哒哒地前行,她心中的路却早已条条堵死,黑暗铺天盖地汹涌而至。

以死相抗走出的地方,又再一次撞进去,这次,怕再也无法逃离了吧?

她这般想着,那心犹如被凌迟相割,痛得麻木了。

好容易到了宋家,宋毅的夫人孟氏便拉着晚晴直夸好看,两人寒暄了几句,晚晴便问表哥呢?

孟氏笑着说:“你表哥啊,一早就迎贵客去了,现在只怕还在路上。”正说着,门外一阵嘈杂声,就听见宋家小厮贵子嚷道:“柳家公子来啦,快吩咐奉茶。”

“不喝茶啦,我家公子早早去庙会逛一遭,下午要去别苑,还有些事要办呢!”听声音,正是柳家的小厮允儿。

“原来是柳郎来了。”杜晚晴笑道。

孟氏只当杜晚晴是害羞,忙道:“柳公子每年庙会这日都到别苑去对账,咱们无需拘礼,妹妹你只管坐着。”又吩咐家人去告诉宋毅说表小姐来了。

晚晴笑笑,也不言语。

一会儿,丫头来请孟氏,说厨房那边请夫人见。

孟氏请杜晚晴先自饮茶,自己去去便来。说完便先离开了。

杜晚晴正低头拿盖碗细细撇开茶沫,忽听得四周鸦雀无声,片刻便有珠帘的响动,再定睛一看,却是柳泰成着一身挺括的宝蓝衣衫,手里拿一柄纸扇,正笑盈盈站在自己面前,道:

“晴儿,你要赶庙会怎得不和我说?若不是你表哥说,我还不知道。”

杜晚晴款款起身行礼道:“柳郎,我知道你忙,怎好老打扰你?马上要去江南了,娘亲让我来辞一辞表哥表嫂。”

柳泰成忙扶住晚晴,笑道:“傻瓜,我带你去天经地义,怎得会是打扰?庙会人多,被人挤了倒不好。”

晚晴笑道:“柳郎说的是。那柳郎也去庙会么?可否捎带晴儿和表嫂一程?”

柳泰成求之不得,哪有不应的道理,方才他在路上听宋毅说杜晚晴今日要来,又是欢喜又是担忧。

晚晴既然愿意出来逛街市,必是前情往事忘得已差不多了;

担忧则是庙会人多,唯恐人挤撞了她,就不好了。此时他见晚晴打扮得如此貌美如花,更是担着十二分的心,如今乱世,万事都要小心。

现在见晚晴开口要自己陪着去,正中下怀,忙和宋家人商量。

宋毅早知泰成已经成了自己的表妹夫,且最近几年全靠泰成照应方才生意兴隆,此时顺水推舟的人情如何不做?

忙说妻子近来有呕吐之迹,怕是又怀上了,急切间尚未找郎中,但也不敢大意,故而去不得了;

福子也留在宋家招待,请柳泰成照顾好表妹,黄昏时再送表妹过来便好,到时姨丈那边他自打点。

接着,他又虚客套了几句便将一对未婚小夫妇送走了。

一路上,柳泰成千小心万小心护着杜晚晴,又让身边两个小厮紧紧跟随。

忽见一群人围成一圈,正在观看高鼻深目黄鬈发的大胡子波斯人表演吐火。

一见人多,高大粗壮的波斯人忽然恶作剧般张开盆钵般大口,一股红焰焰的火苗忽地从他口中猛窜出来,热浪四溢滚出。

众人皆如潮水般往后仰身,杜晚晴也吓得“啊呀”一声,往后一倒,却不料正倒在身后柳泰成怀中。

泰成心中一荡,忙用一条胳膊护住晚晴,片刻,悄悄将胳膊放下,只用手紧紧牵住杜晚晴的手。

晚晴笑笑,也没拒绝,只觉得柳泰成的手绵软宽厚,手心里却细密的全是汗。

小厮们一见都咧开嘴暗笑,悄悄往后退了两步。忽而那碧眼波斯人又是一串火焰吐出,火焰灼灼而来,眼看便要烧灼衣襟,晚晴一看大惊,待要闪避却左右皆是人,柳泰成趁机揽她入怀道:

“晴儿莫怕,他们做戏法总是如此,其实烧不到人……”

晚晴一时懵懂,倒没说什么,只觉脸色绯红,如同火烧起来一般滚烫。

而柳泰成此时却觉怀中美人吐气如兰,香气馥郁,周围一片嘈杂,竟置若罔闻,只呆呆看着晚晴,觉得自己未婚的妻子,当真娇媚可人,真比天宫的仙子还要美上几分。

“柳郎……咱们去看看别处吧,火都吐完了。”晚晴见柳泰成只顾定定看着自己,忙轻推开柳泰成,轻轻地说。

柳泰成这才恍然惊觉自己失礼了,脸微微红了红,答道:“好,好,你说去哪里,我带你去!”

晚晴刚刚站定,谁料一个醉汉忽从横里插过来,端端就要撞到晚晴身上,晚晴一时站立不稳,早被柳泰成一把拉入身后,又听他怒喝到:“哪里来的酒汉,没看到有女眷在此么?”

那醉汉浑身酒气,眯着眼睛猥亵地看着晚晴,乱喊道:“这小娘子长得倒美,比玉楼春的姑娘还要美三分,会唱个曲给爷听么,爷重重打赏。”

“你胡说什么?不要命了么?”柳泰成登时气得发抖,额上青筋暴起,待要挥拳打将过去,却顾忌晚晴在身边,未曾出手,两个小厮此时围上来,都嚷道:

“好个无赖,今日定将你的狗腿打折!”眼见着就要打斗起来。

众人一见,虽没了吐火,这个却也新鲜,都齐转来且看打斗。

晚晴一看这般情景,忙笑着对柳泰成道:“他都喝醉了,哪里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莫听他醉汉胡说,这里人多,不如我们再去别处逛逛。”

说完硬拉着柳泰成的胳膊,便要拽他走。

却见那醉汉被唬住了,吓得怔在那里未动,晚晴见他还不走,忍不住提醒道:“你还不走真等着挨打么?”

那醉汉一听清醒过来,忙道:“多谢小娘子”,一溜烟跑了。

众人一见这出戏没看成,有些失望,说什么的都有,也有说女眷不当到庙会的,也有说醉汉无德的,也有的说多亏这小娘子贤德,不然今日一场好打。

柳家小厮冲人群喝道,“走走走,都走,都散了吧!”

人群驱散了,柳泰成依然脸色铁青,待要发作又不好发作。虽然刚才放了那醉汉走,心里的怒火却尚未消。

晚晴见此光景,向他甜甜笑道:“这点小事柳郎便生气了么?醉汉的话莫要当真。”

柳泰成恨恨道:“他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光天化日下就……就……侮辱你。”

“咱们行得正立得端怕什么呢?难不成他说说,我就真成了玉楼春唱曲的姑娘了?”

柳泰成见晚晴一本正经地说这话,真是又是气又是笑,道:“晴儿莫要胡说,玉楼春这种污浊之地,提它做什么?”

晚晴轻叹道:“你知道我自来不在意这些。男人嘛,应酬也是难免,听说那玉楼春里的姑娘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柳郎,你和表哥也去逛过么?”

只听柳泰成正色道:“晴儿,我从不去这些污秽肮脏之所。”

晴儿见他说得郑重,倒不好意思,忙道:“我开玩笑的,我一直都知道柳郎是一位正人君子。”

柳泰成笑了笑,柔声道:“正人君子不敢当,不过晴儿,庙会人多,不如咱们先回去,你若喜欢,成了亲,我再陪你逛。”

晚晴听到“成了亲”三个字,不由心中一痛,旋即抬起头来,笑着说:“柳郎今日就陪我逛逛岂不好?左右我自己小心就是了。”

柳泰成自打认识杜晚晴起,从未拂逆过她的意,此时虽被那酒汉气得够呛,但见晚晴不愿回去,也不好勉强,少不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小心紧随。

二人一路走,一路看,又见壮汉舞刀,又见百戏杂耍,眼看着红日西坠,堪堪一天将要过去。

二人信步向西走,一路走到醉和轩酒楼,杜晚晴忽止步道:“听云这醉和轩酒楼的桂花酿顶顶好喝,大哥,我们也去饮上几杯如何?”

柳泰成这次却说什么也不依了:

“晴儿,你要去别的地方我都陪你,唯独这酒楼茶肆去不得,这里鱼龙混杂,那起醉汉喝起酒哪里顾得上南北东西?刚才那醉汉就……你若真要喝,日后……”

“我不要日后,我就要今日。”晚晴垂首,眼眸中含着一丝泪影。

柳泰成见她如此说,一时心不忍,只好说:“好好好,那……我让他们送到你表哥那里,咱们一起喝可好?”

“我表哥自来胆小怕事,只怕比我爹娘还要啰嗦上几分,况且福子跟着,明日哪有我好果子吃,我不去……”

“这……可如何是好?反正酒楼是上不得的,你听这就喧闹的不像了。”柳泰成这次倒是坚定的很。

允儿悄悄附在自家少爷的耳多上,提议道:

“咱家酒庄自制的桂花酒瑞酿,比这外面酒楼里的好上十倍,我记得别苑就有十几坛现放着,何不请杜姑娘到咱们别苑一坐?

反正杜姑娘去过,距离也不远,难得是清净。”

杜晚晴分明听见,绞着手帕子,只不作声。

柳泰成见是这样,只好试探着问道:“小厮说这里离别苑近了,不然,咱们去哪里喝几杯?只怕……唐突了晴儿。”

“不喝酒才是唐突我呢,久闻你们酒庄的瑞酿大名鼎鼎,一直也没讨上一杯喝,不过依我之见,我们还是在醉和轩喝吧,劳烦允儿帮忙送来一坛酒。”

晴儿冲他妩媚的一笑,泰成是许久未见杜晚晴这样开心的笑了,上次见到,还是在裴府一起读书的时节,只觉时光流转,恍若隔世一般。

“大哥,你怎么了?是不乐意了么?” 晚晴故意打趣他。

柳泰成这才缓过神来,忙咳嗽了两声掩饰道:“乐意乐意,你非去不可的话,我陪你吧。只是瑞酿喝着甜却后劲大,晴儿不可贪杯。

表哥那里,我派小厮过去说一声,索性晚饭后我直接送你回家去。”

杜晚晴点点头,没有言语。

二人上了一间雅座。

晚晴只是淡淡喝了两盏酒,略有点微醺的模样。

柳泰成一直担心她多喝,又怕拦着她不高兴,又想左右自己在身边无大碍,便连哄带劝,拦下三分之二自己替她喝了,所以她心里清楚地很,只是面上显得有些微红罢了。

酒至半酣,她借着几分酒意,对柳泰成说道:“柳郎,你听说过观棋烂柯的故事么?晋朝的王质进山打柴,看到两位老人在下棋,于是便站立一旁观了一盘棋。

谁料棋下完后,王质愕然发现自己带的斧头炳都烂断了,等他下山回到家中时,这才知道人间已过了百年,他的亲朋故旧一应俱无,世间早已是物是人非了。”

柳泰成只想哄下她的酒杯,听她讲起传奇来,却也没在意听,只随口道:“这故事倒有趣,这人是走到仙境里去了吧。”

听他这么说,晚晴眸中浮起了无尽的哀伤。她把着酒杯,缓缓道:

“若我也误入深山,再也走不出了,柳郎……那时,我只盼着你早早忘了我,开始新的生活……”

说着,一滴泪忍不住,便要落下去,她忙仰了仰头,硬生生逼下那泪水。

柳泰成憨憨一笑,望着她娇俏的脸庞,不以为然道:

“晴儿,咱俩成了亲,你去山里我自然也陪着,要入了仙境里,咱俩好歹一起入,难道还一个入了一个不入不成?快别说傻话了。”

晚晴含泪笑道:“你说的很是。可是这世间的事情,谁说的准呢?”

柳泰成见她眉宇间始终有一股愁容缠绕,心内暗暗不安,便只好不停为她夹菜,说些小段子给她听,但是他一向不擅长言辞,是以那些段子也不见得有多可乐。

晚晴见他这般卖力想逗自己开心,忍不住心中更痛,她举起酒杯道:“柳郎,这几年来一直深受你大恩,今天晚晴敬您三杯酒,不知您可否可以接受?”

泰成本不欲她再喝酒,故而推辞说道:“晴儿,咱们又不是外人,不要敬了吧。成亲后……”

谁料晚晴忽地沉下脸来,将酒杯放下,叹息道:“好,那就不敬吧。”

泰成见她不高兴了,只好又将酒杯递到她手里,说道:“依你依你,晴儿你敬,你就敬我一坛两坛我也喝。”

晚晴无可奈何地看着泰成,心伤道:“柳郎,你何必这么紧张?我敬酒又不是敬毒药。既是你愿意,那我第一杯,恭祝柳伯父福寿安康,长命百岁!”

泰成心想:马上就要叫爹爹了,还柳伯父,这读书人家规矩真多,倒也不在意,便顺势喝了这一杯。

晚晴又斟上第二杯,道:“这杯酒恭祝柳郎日后夫妇和顺,子孙满堂。”

泰成心里一动,探究地问道:“晴儿怎么今日说得这般奇怪?要说也该说祝咱们夫妇和顺,那满堂子孙难道不是咱们两人的?怎得说我一人?你说该罚不该罚?”

晚晴笑道:“那是成婚后的祝词,柳郎,现在咱们只说当前。”

泰成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紧张,他待要问什么,却又无从问起,为了不违逆晚晴,他只好半含苦涩地喝下了这盏酒。

晚晴倒上第三杯,泰成一下盖住她的手,忧心忡忡地说:“晴儿,你不是有事瞒着我吧!”

晚晴避开他的眼睛,略带伤感地说:“柳郎,乱世之人,活着都仅能只顾眼下,我,能有什么事情瞒着你呢?”

说毕便想抽开手,谁料泰成坚决不放手,认真对她道:“晴儿,我知道,你与那裴钰轩一向情投意合,和我这段姻缘是不得已,可是你知道,我是认真的。

我们已经定下了婚约,你……你我交换了庚帖,你家也收了聘礼,晴儿,你莫……莫再负我了…… ”

晚晴不敢和他对视,只好将眼睛低低看着酒杯,苦笑着说:“柳郎,你看,你还是不信我。我和裴公子的事情,已然过去了,今天我们要说的是咱们俩的事。”

“你婚前怎么样我都不介意了,可晴儿,婚后,你是我柳氏妇,百年后入我柳氏祠堂,你可不能……可不能……”

泰成越来越疑心,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可是又不知道是什么事,莫非,和那日她去永宁寺有关?

“柳郎,你莫要这般多心。”晚晴轻轻喟叹一声,道:“我不过要敬你一杯酒,你却莫名这般猜疑指摘我,我心中甚是惶恐。”

“对不起晴儿,我太担心了。”柳泰成见她说得笃定,心中疑虑渐消,他将手收回去,敲了敲自己的额角,笑道:

“我真想明天就娶你过门,我真怕……夜长梦多。”

“夜长梦多?那我就要赶紧敬这第三杯酒了,第三盏酒,恭祝柳氏宗族子孙繁茂,福泽绵延。”

晚晴趁着泪水未曾涌出,强控制住情绪,将那杯酒双手郑重捧着,递于泰成。

这下,泰成再怎么迟钝都看出了问题了,他接过晚晴手中的酒杯,一仰头喝光了酒,拉起晚晴的手就要起身:“走,咱们现在就回去问问你父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父亲就能解决的事情,那就不会是大事了!”晚晴心中暗忖。

她勉强笑了笑,道:“柳郎,好容易出来逛一逛,喝一点酒,你何必这么急急忙忙的?”

“那裴钰轩,我听说他像发了狂般满京城里找你,还打死了随侍亲随,他如此癫狂,必是……必是……还不肯放手……,你,你是不是还要再回头去找他?”

柳泰成再老实,再温润如玉,也受不了自己千辛万苦才求得的未婚妻又要弃他而去,是而,他颇有几分怒意,一双眼睛猩红,脸上早已变了颜色。

“我这宫中逃奴的身份,嫁给谁都是祸害。柳郎若是现在后悔,我立刻请爹爹还您婚书。”晚晴静静地说。

“那咱们成亲后立刻走,行不行?成亲第二天就走。”柳泰成见她面沉如水,还是心疼了一下,让步道。

“好,都随你。”晚晴说完,便阖下眼睑,再不敢抬头看他,只是心中暗暗道:“对不起,柳郎,你的恩德我只有来世再报了……”

泰成见她答应地爽快,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自和晚晴酒楼一别后,泰成只盘算着下月初一迎娶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看那些迎娶的事宜,好容易过了一两日,这颗心怎捺的下去?便借口有一坛美酒要献于未来岳丈,径直向晚晴那里去了。

谁知走到半路,便遇到慌慌张张来寻自己的福子,那福子见了柳泰成,直嚷嚷道:“柳姑爷,你快去看看,我家都乱成团了。小姐被一队人马接去了永宁寺。”

柳泰成如一瓢冷水直浇下来,急急问道:“小姐怎么去了永宁寺?你别慌,慢慢说,是不是惠宁仙师找她有事?”

“是的,今日一大早,小姐正陪老爷夫人用饭,忽然来了一队人抬着一乘轿子,说是仙师要见小姐,老爷夫人还拦着,小姐却道是早已说好的事情,自己先去寺中,二日后再来接老爷和夫人和姑爷您过去。

小姐还说已在卧房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老爷的,一封给您的,夫人老爷拦不住,小姐到底走了。

老爷看了小姐留的信,泪痕满面,便让我来请您老人家,您老人家快去看看,现在家里都乱成一锅粥了。”

泰成的腿一软,用手扶住了身旁高大的榆树。杜晚晴,纵然成了他的未婚妻,却还是从他身边又一次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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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到此结束,明日更新第四卷“而今憔悴向溪滨”,第一节“向死而生”,欢迎大家继续围观喔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