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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 _分节阅读_126

南山口几处关隘要道全面封锁后,无论赵琚什么时候开门迎客,蜀北蜀东民众也将于第一时间收到西京归顺华荣的讯息……

夏日昼长。各方部署完毕,离天黑透还有一个时辰。几个将领整兵出发,降卒带路,连夜向东、南、西三方锐健营突袭。

长生独自站在大厅里沉思。

把前后环节四方布置在心中细想一遍,已是棋定收官,全盘在握,清流过处,透澈见底。

——唯独有一个地方,被自动定义为盘面禁点,水底暗礁,强迫自己暂且绕道而行。

子释睡醒的时候,屋里一片昏暗。

记忆中清晰的画面还是临近正午时分车窗外大片大片白日尘烟。等到接近坨口关,绿荫渐浓,路也渐趋平坦,越来越困,后边的事情便都不知道了。

眼睛适应光线后,大致能看出室内摆设。

有点闷。慢慢走到窗边,停顿片刻,才断然推开。不远处一抹长长的青灰色横在眼前,是堵墙。墙外半截堡垒于暮霭中伫立,告诉自己身处军营。

很好。没有想象中最糟糕的场面。心里却十分明白,那些场面并未因看不见而不存在。围墙挡住了视线,却挡不住尸体与鲜血的气息。天地间到处都是亡灵的黑色影子,子释知道,就在不久前,一场惨烈的战役刚刚结束。

也许因为提前做了过多的心理准备,这会儿对着一堵墙,多年前熟悉的记忆反而不由自主浮现出来,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放,给此时此地令人窒息的氛围配上了最恰当的画面,倒比亲眼确认更加鲜明生动。

“还以为……早忘了个干净,原来不过是积的灰稍微厚点而已。风一吹,雨一浇,统统现出原形……”

伸手便想关上窗户,隔断空气里无所不在的血腥味道。合到一半,又停下来:“世上比这更残酷更恶心的不知多少,何尝没有经历过忍受过?为什么单单受不了这个呢?什么毛病啊……”

干脆重新打开,就在窗前站着。

长生以为他没醒,一推门,被对面无声立着的黑影吓一跳,刀子差点出了鞘。

“子释,这是……做什么呢?”招招手,门外亲卫提着灯过来,递给王爷。

子释闻言转身,看见灯光里的他格外高大,脸上微带疑惑的笑容,分明与战争与死亡毫不相干。

“没什么,吹吹风……”

“晚上凉,别这么站在风口吹。”长生回头交代卫兵一句什么,油灯挂在墙上,过来关窗。

“子归……还没来么?”

“嗯。”长生关好窗,握住他的手,转移话题,“自己摸摸,手指头冰人!天气热更要小心着凉。”

子释望着他,同样转移话题:“头发怎么湿漉漉的?还滴水……”

“附近有个池塘,下去洗了一把。”

“有池塘啊?那可好玩。”

“可不是,会水的都在里头不肯上来——你就别惦记了。”

“我知道……”

“我叫他们送热水来——肚子饿么?”

摇摇头。

“那就先洗澡。”

子释忍不住一笑。

“你笑什么?”

“睡觉、吃饭、洗澡……像不像等着挨宰的猪?”

“不像。——本来就是。”

子释便要挠他。正笑闹间,水送进来了。

“你出去,我自己洗。”

“我怕你掉里头淹死。”

“切!你这旱鸭子谁教会的啊?”子释说着,试试水温,开始脱衣裳。

“我说真的。一路上都没正经吃东西,热水一泡更没力气,多半进得去出不来。不信你试试。”

“可是……”

“可是什么?”

子释手里捏着腰带,半抬起头,略带促狭,笑意浅浅:“那你可得忍住。这种时候,我才不陪你胡闹……”

“也不知道是谁忍不住,谁爱胡闹?”长生一伸腿,踢开旁边脚踏,抱起他整个扔进浴桶里,“别玩了,好好洗。”

子释于是听话,正正经经洗澡。长生在旁边给他添热水。

桶里那个洗着洗着,声音低低的,没头没脑来一句:“这许多年……哪能……一直忍着……”

长生一愣。却对上一双满含怜爱疼惜的眸子。除却遥远的过去母亲的目光,再没有被这样注视过,整个人顿时化了。

“忙……得很,哪有时间……想这个。实在……实在忍不住了,我、我就练功……”

——原来绝世武功是这样练出来的。

子释也不管自己一身水,默默站起来,就这么抱住他。

长生自然而然回手搂住他的腰,同样默默站着。

指尖无意中碰到后背上凹凸不平的旧伤疤,之前始终不敢提及的一些话莫名的就能开口了:“那时候……怎么会伤成这样呢?”

“……老爹要烧书斋,连同自己还有儿子闺女一起烧……房梁烧断掉下来,正好一头砸背上……多亏这一下,把我砸醒了。忽然就不想死了,拖着子周子归连滚带爬逃出来……呵……真是对老爹不住之至……”

“这样啊……”

过一会儿,长生似乎想起什么:“亏得你后来还跟我编排你爹正室外室的风流韵事……”

“好意思说我,你不也一样?照葫芦画瓢,扯什么嫡出庶出的谎……”

两个人都不说话了。

终于,长生抽出胳膊,慢慢捧起他的头:“你说……你怎么会是彤城李阁老的儿子?那李阁老……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子释眉眼微微一挑:“你呢?你怎么会是西戎王的儿子?那西戎王……又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儿子?”

“说的也是……我这儿子……可把西戎王气死了。”

子释不置可否。半晌,淡淡道:“我这儿子……李阁老若地下有知,只怕要气活过来。”

长生紧紧搂着他,再次沉默。

背德负亲,孤峰绝境。

还有你跟我。

你跟我。

移山倒海,开天辟地。

——岂敢言悔?

子释想:唉……这下子,贴一块儿的两片狗皮膏药,终于粘成了同一块膏药的两面狗皮。

第〇八一章 最难相守

擦头发的时候,子释随口问:“子周什么时候能到?” 宛如拉家常。

“约定庄令辰他们今晨辞别皇帝,出北安门。已经派人去接应了,速度再慢,明天怎的也能到这儿。”

“等子周来了……”往身上套衣裳,“就算不攻城,迟早要进去。多一分了解,多一分方便,也多一分把握。等子周来了,除非你能从这小子嘴里掏出西京城内布防详情,否则——”

吸气,抬头:“否则,有个人,便须好好用上一用。”

以自己对傅楚卿的了解,多半要跟着子周来。然而局面微妙,处境暧昧,皇帝和太师必定不敢让他也来。兄弟相见,师出有名,他傅统领凭什么掺一脚?万一做出点有损两国情谊的事情,岂非大大的不妙?等再往后,不管赵琚什么时候降,傅大人肯定会跟着降,因为……自己还在这里。

——既然如此,何必等他来?手掌实权的理方司统领,只要他愿意,直接开城门都做得到。

“我想来想去,两相比较,后者竟似比前者还要来得容易些……”

长生断然截住:“不行!”

“你听我说……”

“不行!也不必。”

“长生,这件事……”

“这件事,由我决定。”

盯住他:“你要我不能因小失大,我听你的。但是,你该明白,这已是我忍耐的极限。”一把将他拉过来,“听着,子释:这个人,不准再提;这件事,也不准再想。我不是枭雄,经不起这样考验……”

长生想:你这般逞强,只会让我难过,你知道么?那个人……比你以为的,更加难缠,你知道么?我怕自己,忍到忍无可忍,会没法控制,你知道么?……

——可是,这一切,我又怎能……让你知道?

大事节节推进,刻不容缓,只得暗中派出若干好手追踪,却至今没有确切下落。这一缕不散的阴魂,在我心头盘旋就好,迟早拿天罡地煞三昧真火五毒神水化个干净,再不能扰你分毫。

子释还待要说什么,冷不丁被他一拉,忽的眼前一暗,双腿发软,霎时耳边蜂鸣不断,什么也想不起来。晕晕乎乎被他抱到床上,听见他硬梆梆道:“这就是不好好吃饭的下场!没事尽瞎琢磨,小心我下次直接敲昏你脑袋!好了,准备吃饭。”

饭菜送进来,长生要动手喂,子释摇摇头,打起精神坐直。

他不许我操心,那便不操心罢。至少努力不让他额外替自己操心。拿起筷子,预备认真多吃点。

锐健营是贵族兵种,官兵的日常享用,虽比不得京里同行,那也绝没有丝毫亏待。是以端上来的菜色居然颇为新鲜丰富。

吃不两口,才咽下去的食物突然上涌,尽数吐在盘子里。

“怎么了?味道不对么?”

“咳!……不、不是……”

长生忙把水递过去,伸手轻探:“胃疼了是不是?”

“没……”子释有点茫然的答着。回想起刚刚下咽时毫无征兆不受控制的反应,一团阴影蓦地笼上心头,望着面前盘碗发呆。

“药都吃完了,怎么办……留在广丰郡就好了,不该连夜折腾的……”

长生这时才想起,早知道不如让庄令辰贯彻那个病危的谎言,子周势必带着灵丹妙药赶来。然而,那一瞬间,到底是什么样的纠结心情,令自己忽略了这件事呢?

子释勉强冲他笑笑:“大概睡多了,没什么胃口,一会儿就好……”

把其余菜肴都撤下去,单留着最清淡的两样,再接再厉。

越紧张,越在意,越难受。一口饭还没咽尽,几乎扭头就吐了出来。子释有点着急,扒拉下第二口,端起杯子便往下灌水。

“咳!咳!……”这回更惨,饭没咽下去,水跟着反上来,呛得鼻涕眼泪一团接一团。胃部终于后知后觉给出回应,仿佛有只手在里头不停挤压。胸口憋闷,额角抽痛,耳膜嗡嗡响个不停……

——这哪里是吃饭,简直就是受罪。

长生扶住他肩膀,轻轻顺着后背:“别急啊……”

子释缓过来,抱怨:“你不是手脚挺快的嘛?干嘛害我吐出来?”

听见这句蛮不讲理的迁怒,长生心里越发揪得厉害。强忍着不显露在脸上,慢慢道:“封穴截脉,都是不得已的办法……再说,最近有点过于频繁,能不用最好不用……”

子释听明白了。他这么说,只怕是现在这个身体渐渐快要承受不住。自己也知道,这些年健康情形每况愈下,精力一直处于透支边缘,却始终没往心里去。莫非……太久不在乎,等到想在乎的时候,竟要……来不及了么?

撑着桌子,深深呼吸:人生在世,岂能当真不吃饭?

这时才发现,食物的味道无论如何也掩不住一股淡淡的血腥气息,仿佛浸透了每一根反射神经,竟不知是从空气中飘来,还是自内心深处向外散发。万分鄙视自己,却又毫无办法。

直起腰,端起碗,跟自己卯上了。吃一口,吐一口,吐完了歇会儿,换一样接着吃。

“子释!别这样!”长生猛的把筷子抢下,眼睛通红,“别这样……不要勉强,不想吃就不吃,想吃了再吃,等明天,”差点脱口说明天我带你去散步爬山看风景,走一走动一动就有胃口了,忽记起满山谷等着焚烧的死尸,硬生生中途改口,“明天……我上山去采蘑菇摘莓果,你最喜欢的……”

子释停下来想想:“好。明天再吃。”端起杯子漱口,故作轻松,感叹着嘱咐,“今天太浪费了,明天我要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