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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 _分节阅读_111

一步走错了呢?

果然世事如棋局,终究不是棋局。

下棋的人,不过老天手里一颗子。

长生遭遇了一生中最脆弱最茫然的时刻,无法做出任何决定。

他已不敢尝试。不敢求证。不敢前进。

锦夏派使者来求和?太好了。他发现自己心头一松,竟好似一直在期待某种外部力量推动形势,期待上天给一个不得不接受的结局。就在他决定向命运妥协的瞬间,忽然彻底明悟:这么久以来,被自己努力忽略掉的,原来不仅仅是时间,还有那随着每个日子流动变幻的凡尘际遇。

蜀州,并非桃源。

时至今日,江山易主,人事全非。重逢,已远比离别更加难以面对,不堪承受。

——我竟犯下如此不可原谅的错误。

长生站在当下,细细回首过去。他绝望的发现,不论回到哪一个当初,造成眼前难堪局面的致命疏忽,最多不过是某个部分可以预见——却永远无法避免,无从纠正。心痛自责之余,极度的无奈逼得他只能怨天尤人:

叫你乖乖等着,非要跑出去抛头露面,招蜂引蝶!

怪不得总感觉藏着掖着,果真没对我说实话!

白长一脸聪明相,把自己搞得浑身污水,臭名昭著……哼,苍蝇不叮无缝蛋……

…… ……

于是国恨也好,家仇也好,统统变了私人恩怨。看见照会文书上“李免”两个字,钢针利剑般刺得眼里心头往外滴血。

庄军师硬起头皮插句:“也没准——只是同名之人……”被殿下一道杀死人的目光掐断在嗓子眼。

想起那人就要到来,长生一忽儿出蒸笼一忽儿进冰窖,从里到外都不受控制。他听见一个声音咬牙切齿的下令:“三军列阵,校场点将,出迎锦夏使者!”

他想:这是我说的么?我这是……做什么啊……

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好像架上了炮烙的铜柱,脚底冒着青烟,烧灼的剧痛咝咝直窜到头顶。

他对自己说:我不能这样去见他,不能这样……却终于眼睁睁看着靖北王符生杀气腾腾站在了点将台上。

可是……这一刻,一切都不重要了。

当他的身影在前方出现——

当他紫罗轻衫,明珠玉佩,迎风出尘而来——

长生以为自己入了梦。

千军万马关隘城池天地山川皆不见。

唯见秋瞳剪水漾清怀。

分明是梦里才有的相逢。

“子释……”他缓缓伸出手去,生怕把自己惊醒。

“长生……”

子释被自己的声音吓一跳。明明只在心里想,怎么就出了口呢?却因了这一声,彻底清醒。

是……他……

真的是他!

原来是他!!

竟然是他!!!

怎能是他!!!!

浑身血液刹那抽干,四周一片漆黑。那似曾相识的面容被自动隔离,眼中景象却还停留在前一刻,清清楚楚通过神经传达至脑海深处。理智无视心灵的哀求,一触即发,高速运转,立即展开精密计算:多少晦暗不明缠绕成团的往事,顷刻间漂洗得丝缕毕现;眼前变幻莫测波涛诡谲的现实,顿时清理得透彻明白——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理智似乎还打算继续向更深更细处推演,可惜的是,纵然那么聪明睿智的脑袋,在短暂的尝试之后,也只得哀鸣一声,悻悻罢工,缩进了角落。

直到这时,子释才觉出一口气堵在胸腔,咽咽不下去,吐吐不出来,迅速膨胀扩大,充斥到每一条血管每一根神经,整个人恨不能就此爆裂消散,灰飞烟灭碎梦无痕。

是什么地方,这样痛……

这样……痛……

痛……

瞧见他面如霜雪目光涣散,长生一个激灵回魂:“糟糕!他生气了!我把他气坏了,怎么办?……”

一手将人搂过来,另一只手就要伸过去封穴。

聂坤这贴身保镖在侧,岂能让他得逞?皇子殿下突然造次,聂大人暗忖凭自己功力,可别误伤对方,坏了和谈大事,出手便留了三分余地。谁知才刚发动,对方已经疾退开去。待要再追,一股潜力倒卷而来,差点叫巡检郎大人当场出丑。心中大惊:这西戎皇子竟是身怀绝技一流高手!然而自己职责在身,万万不能有所闪失。硬接下这招暗袭,欲图再接再厉,就听对方飞快的道:“你不要急。你们使者大人气血逆流,须马上救治。”

才一愣神,皇子殿下就这么抱着人不见了。

这时庄军师终于下了点将台。他动作虽然不快,脑子却比聂大人快得多,忙挡在前面:“使者远道而来,许是风尘劳顿,贵体欠安。我们殿下十分仰慕使者,断然不会有所损害。各位一路辛苦,请先往馆舍歇息,其余事宜,明日再议不迟。”点头伸手,命士卒将使节团送往驿馆。

锦夏诸人惊疑不定站在原地。这场变故委实过于不可思议,谁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米绍丞望望四周森严的军队,想不听对方安排恐怕不可能,于是冲聂坤点点头。使节团在副使大人带领下,随着延引之人退场,下榻在仙阆镇官修驿馆。

永乾六年(天佑九年)六月十四,锦夏使者尚书仆射李免与华荣二皇子靖北王符生这场历史性会面,事后传出完全不同的两个版本。

华荣将士众口一词:锦夏使者为己方雄壮军容所慑,目睹靖北王威武英姿,胆战心惊,吓得当场晕倒。锦夏方面则坚持宣称:华荣皇子行止不端,轻浮孟浪,当众动手动脚,直接把使者气昏了过去。

不管哪一说,总之,最最应该严肃正经的两国和谈,双方代表会面伊始,就笼上了一层暧昧斑驳的八卦情调。

长生抱着子释冲进内室,低头一看,怀中人完全没了意识,面色煞白,呼吸急促,四肢冰凉,冷汗珠子细细密密排在额头上,浸湿了眉睫眼角。

必须让他醒过来,否则……

手下没有停息,一路揉搓点按,到关键处却不由顿住:他这会儿醒了看见我,又气昏过去怎么办?

怒极攻心,气血逆流,稍有不慎就可能伤及根本,造成无法弥补的后果。指尖发抖,再也点不下去。

刚犹豫片刻,倪俭跟进来了。伸头一看,急道:“殿下,再不救人可就没救了!”

长生转向他,满脸凄惶无助。

“殿下……”倪将军吓得不轻。蓦地回过神,且不管眼前什么状况,先救人要紧。直接把人抢过来,右手按住胸口,掌心发力,催出一口淤血。

“唔……”随着微弱呻吟之声,缓过来了。

“轻些!”长生惊呼,又把人抢回去,小心抱到床上。一面在胸前慢慢揉着,一面轻轻擦去他嘴角的血渍。感觉出掌下渐渐平稳的心跳,肌肤的温度透过衣衫传到手心,心情陡然放松,浑身掠过一阵狂喜的颤栗:真的是他啊……

望着那依然闭合的双眼,怔怔看了一会儿,试着低声唤道:“子释……子释,不要生气了,好不好?你看看我,你先看看我,好么?我……”心中痛极,不能成言。

倪俭瞠目结舌立在后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正在为难之际,庄令辰进来了。静静瞅两眼,扯扯他,两人悄悄退到门外。庄军师冲门口等着的随军大夫道:“不碍事了,你先回去吧。”

厅堂里大眼瞪小眼呆站许久,倪将军僵着舌头:“你说……这……”

庄军师负手仰头看着屋顶,几乎看出洞来。最后挤出一句话:“闹半天……殿下的相思病,不是为妹妹,竟是为哥哥害的……这可麻烦了……”

子释慢慢睁开眼睛,目光在空中游离飘散。终于一点点撑起身子,仿佛压着千钧巨石般辛苦。

“子释……”长生伸手扶他。

“李免贱躯鄙陋,旧疾突发,惊扰殿下,有辱殿下金玉之体,不胜惶恐之至。”子释侧身让过,直视前方,平板的声音不带任何语调。

这个反应比生气恐怖一万倍。长生惊慌失措,抓住他肩膀扳过来:“子释!为什么要说这种话?你明明认出了我——我是长生,是长生啊!”

子释转脸面向他,直直的看了那么一会儿,缓缓道:“李免不过一介小臣,受命出使而来,不记得什么时候和殿下有过交情——殿下怕是认错人了。”

长生待要再说什么,却被那双寒气逼人的眸子刺得怯意顿生,动弹不得。身形仿佛定住了一般,唯有目光痴痴跟随他移动。

他看见他挪到床边,下了地,微弓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外走。没有表情,没有声息,每一步都那么仔细轻悄,那么小心翼翼。在脚掌落地的瞬间,会禁不住眉心微皱,全身打颤。歇一歇,再果断的迈出下一步。

长生霎那间看清了他脚下遍地荆棘,看见他一个人孤独的走在上面,也不知走了多久,走了多远,身后成串成串的血珠子,红艳艳亮晶晶于刺尖上挂了一路……

一步,又一步……

“求求你……停下来,停下来……”他在心中呐喊。

不能让他往前走。

如果任他这样走下去,他必将走到鲜血流尽,生命枯竭——走出这场重逢,走出自己的人生,走出整个世界……

用什么办法,让他停下来。

不管用什么办法,我要让他停下来。

陡然一股力量自心中生出,长生怒吼:“李子释!你给我站住!”

子释恍若不闻,缓慢而又固执的继续自己的脚步。

眼前一暗,有人拦住了去路。一声清吟,弯刀出鞘,刀尖已然抵在胸口。

“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他听见他这样恶狠狠说道。

被那明晃晃的刀光一照,之前无法自己的绝望愤怒忽然彻底消失,莫名的荒诞与苍凉涌上心头,只想仰天狂笑一场:敢问李子释何德何能,当得起老天这般捉弄,要与那人重逢在此时此地。

悲莫悲兮乐莫乐,我非我矣卿非卿。

白首炎凉说契阔,人生何如不相逢?

何如不相逢。

何如不相逢……

顾长生,我只当从未认识你。从今往后,彼此放过。

心就像被掏空了一般,身体反而变得格外沉重。面前锋利的刀尖,闪烁着银白□惑的光芒。

子释想:你还要怎样?你又能怎样?

嗤笑一声:“殿下这是威胁我么?”摇摇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抬腿向前,直往刀尖上撞去。

胸口一痛,却是钝钝的的感觉,好似撞上了木桩子。不由自主后退两步,才看见他衣襟上现出一点鲜艳的红色。先是一滴,随即变作一团,很快扩散成一片。完全没发觉,他用什么手法倒持刀柄,刀尖插在自己身上。

这时候——

无厘头的子释想:这速度,神出鬼没,功夫越发好了。

理智的子释想:哼!苦肉计啊,蒙谁呢!

感性的子释想:……

事实上,他什么也不能想,只能傻傻望着那一片鲜红顺着衣衫纹理向下渲染,越来越快。

“你再往前走一步试试。”他听见他的声音温柔如呢喃低语。

“子释。”长生手握刀柄,仿佛唯有借助身体真切的疼痛才能获得足够的勇气表白。

“子释,你为什么不肯好好听我说话?我说过,要去西京找你,就一定会做到。所以我来了。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我做了什么,才终于能够走到今天,走到蜀州来找你?你生气也好,不肯原谅也好,骂我打我怨我恨我,怎样都好……我只问你,你凭什么,凭什么连开口的机会都不肯给我?你凭什么不肯认我?凭什么?”

多少忧愁焦虑,多少嫉恨懊悔,长生再也没有想到,他会如此斩钉截铁,丝毫不留余地。过去那么多无法计数的煎熬与拼搏,竟然连向他诉说的机会都没有。他委屈而又愤怒。他已无暇思及未来,只顾眼前痛快,恨不能剖腹剜心披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