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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 _分节阅读_48

纳一户的税钱。这些人来自四面八方,根本无法准确核实其身份和财产数目。当事人随口瞎报,守关军士趁机勒索,最后成了一笔超级糊涂账。一年之后,户部统计的入蜀五关税收总额,竟然及不上普通郡县一个零头。

为此,右相大人力主改按户科敛为论丁纳赋,即改财产税为人头税。在这个问题上,仿佛太阳打西边出来一般,国舅爷和相爷破天荒头一回立场相同,步调一致。双方通力合作,锦夏朝历史上贯彻得最快最彻底的一次税收体制改革短短三月之内在政策层面得以完成。

人头税以人丁数目为基础。由于收税工作的需要,一场前所未有的人口普查全面展开。蜀州人员构成本就复杂,这几年朝廷迁入,难民蜂拥,大量外来人口流进来,居民管理更加混乱。真是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半年工夫,就查出未登户籍的流民近百万。哪怕按最低标准,每人每年缴纳丁赋三百文,也能多收三十万两银子。

人口普查是项浩大繁琐的工作。由于纳税标准按性别、年龄、身份分为若干等,赶上那穷山恶水泼妇刁民,隐匿不报,谎称年龄,男扮女装……种种花招层出不穷。户部官员和地方小吏哪里吃得消?国舅爷没法,只好抽调若干禁卫军,再加上理方司全体成员,都派到最艰苦的基层一线去帮忙。

理方司统领乃国舅宁书源长子宁慤。宁统领借着这个机会做了三件事:  首先,把以往历次征兵遗漏的十五以上五十以下男丁全部重新登记,又将所有十岁以上十五以下男孩单独立册。名册一式三份,理方司存底一份,真定侯府一份,兵部一份。

其次,建立严格的关卡审查制度。难民在封兰关登记后,持路引至目的地,经核实无误,就在当地入籍,按时按量服役纳税,不得随意迁徙——如此把松散的难民有效管理起来,叫他们不逃税,不乱跑,不闹事。

宁书源听了儿子的汇报,受到启发,下令从军中抽调若干品行良好的非蜀籍士兵,派到封兰关专门协助盘查各地过来的难民,防止混入可疑人物。

过得两个月,户部官员在清查中发现,那些年老力衰身无余财的难民进来之后等于白白浪费蜀州资源,奏请“三不得入”,得到皇帝许可。

宁慤做的第三件事,是在西京及蜀州其他重要城市建立了属于理方司的基层网络。从此,理方司的手变得越来越长,渐渐足以伸到连朝廷都管不着的一些角落。此是题外话,按下不表。

总之,经过这番动作,难民入蜀一下子变得十分苛严。据说去年夏秋之际,排队排上十天半月进不去是常事。很多人把剩余的家底毫无保留全部贡献给了守关官兵,但求能入关避祸谋生。

在查问子释兄妹的江南籍士兵中,居然就有一个是彤城人氏。幸亏彤城地方富庶风流,年轻人的第一选择是读书应试,第二选择是出门经商。但凡家里有点门路,都花钱替孩子把兵役免了,只有破落门户穷苦人家子弟才不得已入伍当兵。那士兵虽然和子释是地道老乡,却不认得眼前号称彤城第一少年才子的李阁老府上长公子,只拉着他把屠城前后经过问了又问。因家在城外郊区,父母亲人下落如何,终究不得要领。

也多亏子释三人这个时候入关。自从西戎拔城清野运动完成,封兰关闲了半年多,士兵们闷得头上长草脚底生毛。他们三人带来了沿途最新消息,也给沉闷的军营生活带来了兴奋和激动,因而受到了隆重礼遇,还万分荣幸的得到了侯景瑞将军的亲自接见。

按照户部最新规定,士子免纳丁赋,未成丁男子三百五十文,未成年女子三百文。所以子释自己用不着交税,弟妹加起来六百五十文。再加上过关的哨钱(相当于后世过桥过路费)每人六十文,共计白银八钱三分。

侯将军大手一挥,免了子周子归的人头税和三人的过路费。见子释还愣着,大咧咧道:“咳!我说李才子,朝廷不缺你这几钱银子,收起来留着做盘缠吧。”他在这封兰关守了三年,军中上下难民财已不知发过几轮,哪会把这点白银放在眼里。

子释道声谢,不再坚持。

那边掌书记老黄写好路引,添上目的地西京,最后加一句:“呈京兆都卫司核查为要”(京兆都卫司,是负责西京城市治安的衙门),盖上“封兰戍卫关防之印”,对子释道:“这路引万万不可丢失。不但沿途关卡需要查看,到了西京,更是换取户籍的唯一凭证。若没了它,很可能被当作无籍流民发配屯田服役。要是不小心撞上理方司的人,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天日了……”

侯景瑞脸色一沉:“老黄!在这封兰关待久了,莫不是把规矩都忘了?”

掌书记猛然醒悟,忙起身谢罪:“黄某莽撞,将军教训的是。”

子释装作没听懂。这种敏感时刻,子周子归已经学会唯大哥马首是瞻。

侯景瑞看看面前三兄妹,模样周正,谈吐有礼,千里风尘掩不去珠玉本色。他学问不多,阅历不浅,一瞧就知道这三人是好人家好儿女。道:“这张东西,你们只记住别弄丢就行。”

又叹口气:“彤城一战,早有耳闻。听了你们的讲述,才知惨到那种程度。经历了屠城还能走到这封兰关,你兄妹三个当真福大命大。去年入关的,不过为了逃生。你们在这时节过江入蜀,却是冒了性命之危。这份忠心,实在难得。也罢,侯某好人做到底,替你们省点麻烦。”说着,拿过那张路引,解下腰间镀金铜印,盖了上去。

子释双手接过,只见四四方方十六字钟鼎朱文:“钦赐忠孝仁勇封兰关护国戍卫将军侯。”

“有了这个钦赐大印,沿途盘查的人知道本将军曾亲自过问你们,多少要给侯某一点面子。”

子释这下真正喜出望外,捧着那张千金不易的路引给侯景瑞大大鞠了一躬。

侯将军还要留李才子兄妹住一宿再走,子释却不愿耽搁,把路引贴身藏好,辞别封兰关诸人,领着弟妹动身上路。

走出二十里,天色已晚,三人在驿亭中落脚歇息。

子周爬上山崖采野果,子归打了水架起锅煮粥——临行时,掌书记黄先生求了子释一幅字,回馈给他们一大袋粮食。

子释给自己加件衣裳,靠着驿亭的柱子,无所事事闲坐发呆。长生哥哥不在,两个孩子突然一夕懂事,自觉承担起所有闲杂事务,根本无须大哥动手。

看着子周和子归忙碌的身影,子释想:这一双弟妹,居然变成了顾长生留给自己的两个徒弟。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这项改造工程呢?……一整天应付封兰关的将士,这时候才有空认真面对顾长生离去的事实。越往细了琢磨,越觉得对方心思用得深。越觉得对方心思深,越感到他满腔情义重。到后来,眼里心里脑海里,每个角落都是他的身影。顿时明白了:这哪里是在推敲揣测,分明是在思念……

不过一天,已经这样思念。

——他竟敢,竟敢叫我这样思念。

…… ……

晚饭就摆在驿亭中仆倒在地的半块石头上。吃罢饭,子释蹲下身考证一番,认出此乃两百年前纪念筑路工匠所立石碑残存的部分,于是给双胞胎讲了讲本朝往事。忆往昔,看今朝,三个人不免又说起今日入关遭遇。

子归道:“大哥,我觉得,封兰关的守军不像听说的那样糟糕啊。侯将军、黄先生,还有家在彤城的那个兵大哥,他们都是很好的人啊。”

子释笑而不答,转头问子周:“你也这样觉得?”

“侯将军免了咱们的税,还给咱们的路引加盖了将军大印。黄先生送了咱们粮食。那些士兵一开始虽然凶,盘问清楚之后也都变和气了……他们,确实都不是坏人……不过——”男孩儿皱皱眉,不知如何把隐约抓到的念头说清楚。

子释也不催他,只道:“说起来,咱们运气着实不错。有了侯将军这个大印,后头不知省多少打点孝敬的银子呢!”

子归想想,接道:“大哥,我明白了。如果咱们是去年秋天到这儿,孝敬银子肯定少不了。说不定,还不知道要等多少天才能进关。今天这么顺利,是因为天时地利人和凑巧凑出来的机会……”

子周脸色变得严肃:“侯将军一句话,能免了咱们的税。也许,同样凭他一句话,想要多少就可以收多少……大概真的只是因为咱们运气好,和他们是什么样的人没有关系。——能以权市恩,必能以权谋利,说到底,都是假公济私……”

“好了好了,”子释笑,“人家免税放行盖印送粮,你们两个还在这里背后非议,妄加论断,太说不过去。无论如何,这恩市在咱们头上,这利也是你我得了实惠,啥也别说了……”

大哥如此反咬一口的无耻行径,双胞胎不是头一回领教,依旧气得没法没法。联手捉住了子释,呵他胳肢窝,三个人闹得不可开交。

子释上气不接下气求饶:“别挠了……大哥错了……”护住贴身藏着的路引,“二位小侠,小心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东西可一丁点都损坏不得……”最后赌咒发誓从今往后改过自新,严于律己以身作则,才得到弟弟妹妹的原谅。

把路引拿出来检视一番,重新收好,正色道:“子周、子归,西京对蜀州的控制,比咱们想象中要严密得多。听今日黄先生和侯将军的对话,理方司爪牙似乎无处不在。之前路途虽然艰难,言行却自在随意,如今只怕要小心些了。”

两个孩子肃然端坐,聆听大哥教诲。三人说了半天,终于收拾收拾睡下。

第〇三三章 孝子迟归

西锦天佑四年十月,西戎王符杨登基称帝,定都銎阳,改名顺京;定元永乾,国号华荣。

原本符杨很喜欢西戎的“戎”字,莫思予在这种重大问题上不敢藏私媚上,一再委婉暗示:戎者,兵凶也,用在国号里断然不可。建议改用欣欣向荣之“荣”。

内府令贲荧为了显示自己也很有学问,跟大王说“木谓之华,草谓之荣”,草木柔弱易折,“华荣”二字皆非长远之意,建议换成带金字旁的。

老莫不再吱声。心说贲大你这下死定了。别说你贲荧自己名字里就带着草,大王的名字可还傍着木呢!“柔弱易折”?嘿嘿,光顾着跟我争脸面,自掘坟墓都不知道。

符杨听了大舅子一席话,心里自然有些不痛快。但是西戎男儿向来不在细枝末节上斤斤计较,故此只向三个儿子道:“你们觉得呢?”

——不错,西戎王符杨在登基称帝前夕,三个儿子齐聚膝下。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将来会发生什么,至少眼下,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事业昌盛天伦共享,实在是开国运定乾坤的好兆头。

长生直到九月初才回到銎阳。

从封兰关向北,若取直道,以他的速度,十来天工夫就可以回京。但是他下山之后,走了一段,站在连接澄水的练江支流“不老河”边发了半天呆,忽然改了主意。悄悄潜过河去,折向东,从楚州北部进入豫州,又从豫州摸到涿州境内,这才掉头向西,回到雍州。

这一个大圈子,兜了整整三个月。

一路上也不着急,走走停停,瞧瞧看看,好似游山玩水。他功夫日益精进,又善于隐藏行迹,对西戎军熟知底细。不论城廓乡村、荒郊山野,还是官衙民宅、大街陋巷,如入无人之境。

而事实上,沿途大多数地方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也真正属于无人之境。

豫雍境内,到处是散落的人骨。有一些日子较近的,还能看出骨殖上刀痕宛然,竟是死人被活人剔了个干净。楚州饥荒虽然厉害,毕竟气候温和,土地肥沃,直接饿死的比例小得多,不至这般凄惨。

长生拿刀挑起躺在路边的骨架,是个男子,年纪应该不大。也不知是因为被吃而被杀,还是被杀然后才被吃。抬头四顾,杳无人烟。那靠吃人活下去的若不是西戎士兵,恐怕同样祭了他人五脏庙,成了一缕荒野孤魂。

就在此地坐下,生了堆火。天气炎热,他头上倒是一滴汗也不见。掏出路上抓的一大袋蝗虫,用细枝丫串了,搁火上烤烤,慢悠悠嚼起来。吃完了,往火里添些木柴,把那副骨架拖过来烧了。一边烧一边念叨:若是他在这里,少不得要替你做篇祭文,诵几句超度的经咒。可惜撞上的是我,将就一下吧。

望着火堆中的白骨,心里生出一种极其深广的悲悯之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