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目录
关灯 护眼
加入书架

一生孤注掷温柔 _分节阅读_33

神经的韧性,用直觉屏蔽那些纤细敏锐感知中无法承受的部分。时间长了,这种精神的凌迟早已成为生活的常态。不觉得痛,只是在鄙视自己之余有点儿无奈郁闷。

冷水鱼细鳞少刺,肉质鲜美,四人的伙食水平自此得以大大提高。这绝谷至少几十年没有人闯入,鱼儿们养精蓄锐多少代,每逢饵食撒下去,真正前仆后继视死如归般往上涌。

射鱼的工作,长生干了几天,就被子归接过去了。原来考虑到女孩子天生力弱,拳脚功夫终究有限,长生决定重点教她射箭。没想到这丫头激出了无上潜力,一张弓端在手里又平又稳,箭枝射出去又快又准,尤其对移动目标的瞬间把握极准确,竟是个持弓发矢的天才。不过几天工夫,除了力量差点,几乎可以做到例无虚发。

子周甚是嫉妒,可惜怎么练也赶不上妹妹,不是偏了就是歪了。只好拿烤鱼出气,啃了一条又一条,把肚皮撑得圆鼓鼓。

子释安慰弟弟:“你跟她比这个做什么?她那是好些年描绣样逼出来的功夫,手上要稳,眼光要准,挪到箭术上,异曲同工。人和人禀赋不同,各有所长,我看你拳打得就比她好嘛……”

其实开始的时候,长生在到底要不要教两个孩子射箭的问题上已经犹豫了一番。等见到子归如此进境,又为应该教多少而为难。箭术,是西戎男儿安身立命的本事。而二王子符生的箭术,即使人前有所保留,也是族中众所周知的一流高手。内行如他,当李子归第一次拉开弓,就看出这女孩子天生适于骑射,若长在西戎,只怕多少男人都未必比得上。教会了教深了,究竟是福是祸……心里相当没底。

然而一边犹豫着为难着,一边却越教越投入。潜意识里总有一个声音萦绕心间:自己终有离开的一天,未知何日重逢,只求他身边的人能有力量保护他……不知不觉,渐渐把压箱底的本领拿了出来。

有一天,子释在旁边看他给两个孩子示范:姿势端正平和,动作从容流畅,瞅着无比轻松自在。可是,弓满欲发的瞬间,那种含而不吐的压迫感,竟如洪流将泻泰岳立崩,能把周遭的空气都凝固。子释目不转睛的看着,浑然不觉已被完全带入对方气场之中,心弦跟着绷得紧紧的,单等箭射出去石破天惊的一刻。

哪知长生忽然收弓,把箭放回袋子里。子释心弦骤断,只觉心口空荡荡没着没落的,当即一阵胸闷气短,眼花耳鸣。遥遥听到说话声:“开弓靠弦,虽有一定之规,同样因人而异。最要紧是根据自己的身体和使力习惯,找到最恰当的推弓勾弦之点……”听着声音越来越远,知道自己看得过于投入,魇着了。努力分心想别的事情,一个念头不可抑制的往上冒:“顾长生开弓射箭的样子,还有……拔刀杀人的样子,真是帅得一塌糊涂无与伦比啊……”

长生把弓箭交给两个徒弟,叫他们自己练习,这才看见子释闭着眼睛捂住胸口靠在石头上。慌忙过来探看:“怎么了?”

“没什么……顾少侠这引而不发,收放自如的功夫实在厉害,足以摄人心魂……”

“咳,你这也太……”见他呼吸急促,掌心在膻中穴上轻轻揉按,“亏得你不练武,练了也白练,遇上厉害敌人,岂非不战自败?”

“只是没防备……”子释心想,“世上叫我这样忘了提防牵动心神的人可少得很……”这话却不说出来,只道,“我看你几样功夫里头,恐怕要数箭术第一。拳脚刀法大概也算厉害罢,可没觉出有这种境界……”

长生心头大震。手中动作稍停了停,又不动声色继续。口里接了一句:“我还以为你会说书法第一。”

子释笑:“好,书法第一。”

面前的笑容温柔和煦。长生忽然很想抱着他痛哭一场。忍得骨节咯吱作响,却只有自己听得见。缓缓道:“身子刚好一点,该睡睡,该吃吃。有空不如陪我写写字,替子归浇浇花,其他劳神费力的事就别掺乎了……”

这腔调,这语气,真有一家之主的派头。子释乖乖点头:“好好好,是是是。”

自此之后,子归潜心习武,长生认真练字。

子周因为射箭比不上妹妹,拳脚刀法也不过仗着力气大占点儿便宜,所以在经史方面更加刻苦钻研,每日里缠着子释问难不休。

有时候当大哥的心情不错,上下几千年,纵横数万里,漫无边际陪着他扯。每当这时,长生也不写字了,加入进来帮子周抬杠。

三个人争论的场面相当诡异:往往过程枪林弹雨硝烟弥漫,结果却云消雾散和乐融融。中间两个大的偶尔夹杂点儿眉来眼去暗渡陈仓,小的那个稀里糊涂歪打正着……谈经论史之余,平添几分香艳滑稽。

有时候被缠的不耐烦,子释就瞪眼:“李子周你怎的恁般煞风景?你看看外头:“风烟俱净,天山共色。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正该“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成天仁义道德三纲五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也不嫌累?去,就以谷中寒潭温泉为题,用“阳”字韵,鱼烤熟之前,作一首七绝来。”

对于大哥这种间歇性刁难症,男孩儿习以为常,十分大度的不予计较。只嘟哝一句:“又是我一个人作诗,大哥真偏心……”

子释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我是老大我说了算,作不出来没得鱼吃……”

长生跟着他出了洞口,两人搭手生火烤鱼。

子释吃得不多,花样不少。这一回的鱼是先拿杜蘅紫苏捣汁腌过的,架在火上异香扑鼻。

长生随手抓起剩下的鱼饵塞进嘴里。虫子烤熟了黄澄澄香喷喷,子释将之作为上佳休闲零食隆重推荐给另外三人。那师徒三人起初疑惑排斥,后来却欲罢不能。唯独当初做广告的这个无论如何不肯亲身实践。

手里翻着串鱼的竹签,长生道:“你既要他息了戾天之心,忘却经纶世务,又何必教他这许多?说到底,终究口是心非……”

“你看出来也就罢了,非要说得这么明白叫我难受做什么……”子释往火里添了几根枯竹子——四人收集了折断的竹枝散落的竹叶晾干当柴烧。

长生无语,“嘿”一声,没了下文。

沉默。

竹子烧得“噼啪”作响。每当鱼油滴下去,一缕火焰便带着黑烟高高窜起,随着一股焦香,又转眼消失。

子释望着火苗出了会儿神,开口道:“就连花照白那样的人,也曾说“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初记便可休”。但是,别说他言行不一,你可知道,即使像吴宗桥那般饱经忧患,也始终孜孜于著书立说。他颠沛流离二十年,留下经义注疏二十卷。《九死南行记》不过是苦心孤诣之余的遣怀之作罢了……”

严肃起来,叹口气:“我虽然不在乎,却不忍断了前辈斯文道统。子周他……天生就是合格的圣门弟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恐怕……有他的路要走。我自己不思进取,终归无权逼他自甘碌碌……”

长生想:“原来他看得这样通透,如此用心良苦。”手里几条鱼烤得差不多,慢慢熄了火。

又听他接着说道:“鸢飞戾天,未必有机会。最好,也不要有机会。然而,经纶世务,什么时候都免不了。我这一双弟妹天赋聪明,总不能叫他们浑浑噩噩做人。无论如何,至少得让他们懂道理,明是非,辨真伪,知进退……”

长生本来听得沉重,这时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嘿!你这大哥当的……”

子释也笑:“你不知道,长兄如父,操心的命。”

“我怎么不知道?我替你操心……”

子释伸腿踹他:“顾公子操心自己就好,我几时用得着你操心……”起身去叫子归。边走边道,“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人活着,有本事不用没关系,却不能没本事。这是做人的底气问题,其中天壤之别,境界完全不同……”越说越得意,晃晃悠悠去远了。

长生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生出浓重的无力感:“李子释,你不知道……是你不知道……”轻轻问自己,“我又怎么能……让你知道?”

不久,子归汗涔涔来了。在水边洗了一把,看看缺了子周,就要去叫。

“不用去。”

女孩儿眨眨眼睛:“大哥,他又挨罚了?为什么?”

长生把鱼递给她:“无他,触了你大哥的霉头而已。”

子归咯咯直笑。

三人正准备开吃,子周冲出来:“慢!”一挥手,“且听听我这首七绝:《赋得绝谷温泉寒潭》。”振振衣袖,站到高处,朗声诵道:“罹愁何必浴兰汤?此水人间断阴阳。热血难消凝赤胆,霜尘尽洗暖冰肠!”

“好气魄!”子归击节赞叹。

长生听了后两句,想起子释对子周“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八字评语,深觉有理。无比同情看过去,就见他一脸温和瞧着弟弟:““霜尘尽洗暖冰肠”。这句好,值一条鱼。”

等子周过来坐下,四人正式开动。子释忽然又道:“不如借你佳句,给这温泉起个名字——就叫“暖肠池”,如何?”

这三个字奇突险崛偏又温情脉脉。长生点点头:“好名字。”

这天一对双胞胎决定取长补短,互相补课。

子周拿起弓箭去射鱼,子归在旁边指导一番,回“无书斋”写抄经作业。

子释长生笑着看了一阵,发现二人光荣失业,沦落到专职下厨。

“正好,今天的鱼换个吃法。”子释说罢,沿着水边往温泉尽头走去。

长生出手,除了第一次,鱼儿都是被竹箭对穿双眼,捞上来滴血不流。子归随着水平日益提高,也能做到只射头部,鱼身完好无损。至于子周,开始是射不着,后来准头好些,捞上来的鱼却常常活蹦乱跳鲜血淋漓,肚皮穿孔脊背数创,惨不忍睹,严重影响食欲。长生差点因此彻底剥夺他从事此项工作的权力。

子释体谅弟弟,自觉撤离现场。心想今天还是别烤了,没法弄,炖着吃吧。走到接近寒潭的地方,探出身子望望,指着侧面贴水而生的一丛绿盈盈细长野草,道:“那个就是水芹。”

长生看好落点,提纵跳跃,三晃两晃转了半圈回来,连根拔起一大把抓在手里。

两人往回走。

好为人师的这个习惯性的就开始细数水芹的好处:“这东西补血安神……”才开口,便想起后头半句乃是“养精益气”,说不下去了。

长生等了一会儿,未见下文,十分不自在。只得追问:“还有呢?”

“嗯,叶子芳香除腥,拿来炖鱼最好不过。”

煮了两条鱼,又用葛根加点儿大米熬了一锅粥,丰盛午餐就绪。

子周最近作诗作上了瘾,看见什么都要琢磨一下格律对仗。端着碗喝口汤,没头没脑说了句:“冷水鱼。”

两个大的埋头吃饭,不搭理他。

子归想想,答道:“烈火鸟。”

子周看一眼身边草丛,把对课进行下去:“狗尾草。”

这个容易,子归应声而对:“鸡冠花。”不等对方开口,抢先出句:“莲花白。”

子周略加琢磨,回道:“竹叶青。”说完得意的瞅一眼妹妹,“听着,下一个:石钟乳。”

这三个字句法虽然普通,意思要对合适了还真不容易。女孩儿放下碗,开始冥思苦想。

子释道:“我勉强接一个,权当抛砖引玉:山茶油。”

忽见子归一拍手:“有了!”抿着嘴儿吊大家胃口。等那三个人都瞧着自己,这才摇头晃脑说出来:“雪花膏。”

子释颔首:“确乎工稳,比我的好。”

长生听他们兄妹三人说得有趣,忍不住道:“我也凑一个:玉米须。怎么样?”

乍一听似乎对不上,再想想好像并无不可。推敲一番,石钟生乳,玉米长须,居然别有奇趣。

子释笑着总结:“要说工整,当属“雪花膏”,要说有意思,却是“玉米须”。”心道:这人果然闷骚。端起碗,有滋有味的喝粥。

子归得了鼓励,兴致高涨:“轮到我出了。”

子周斗志昂扬:“尽管放马过来。”

女孩儿一心想出个难的,眼珠滴溜溜不停的转,模样可爱至极。

子释看她忘了动筷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