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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 _分节阅读_17

儿肯定自己,长生心中大乐。忍了几忍没忍住,背过去窃笑。

“现在楚州南边腹地勉强太平,有钱还能买着东西。问题是……如果难民持续增加,照这么下去,不等西戎兵打来,没准就会出乱子。到时候,有钱都未必管用……如今已经入秋,天凉以后,日子会更不好过,只怕很多人熬不过这个冬天……”

两个孩子不曾想那么远,听大哥一说,都愣住了。

长生突然插话:“不怕。我们在冬天来之前找个偏僻地方躲起来,等开春了再上路。”转头冲子释道,“你想想哪儿合适,计划计划。”心道南边的冬天比起大漠,气候暖和得多,时间也短,应该不至于太难熬。

“再说吧……”反正离冬天还远,暂时不必操心。

其时“秋老虎”正盛,重回暑热,阳光比六月更毒。这个话题告一段落,日头还没下去,干脆继续之前的功课。

“大哥,圣人说“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我锦夏文德何其昌盛,四方蛮夷尽皆臣服。当初西戎各部因与西域诸国冲突,求庇于锦夏,正是因我文德而来。朝廷特许其内迁,在冷月关外乌干道一带定居,执臣属之礼,时有赏赐。亦如圣人所言:“既来之,则安之”。可是,如今西戎狼子野心,兴兵犯我,凶狠残暴,令人发指……国家破亡在即,文德又有何用?”

长生躺在草地上,听子周侃侃而谈。在夏人当中混了几个月,那些咒骂西戎的言辞都听得烂熟。他不觉得父兄的行为有什么过错,所以谈不上内疚惭愧。也不觉得夏人的反应有什么不对,因此犯不着生气恼怒。他们说的都是事实,反正骂几句,不痛不痒。倒是李子释看待分析这些问题的观点和态度,常常引起他的注意。

此刻,长生听了子周一席话,暗忖:这孩子被他大哥□得变化很大呢。上来就拿时事说话,不再像从前动不动言及上古三代。而且开始怀疑圣人言论了,词锋日见犀利,大概也忘了圣人教导要如何温柔敦厚……

人都容易看到别人的变化,不容易意识到自己的变化。长生在这儿为李子周感叹,忘了替他自己也感叹一把。

“文德有没有用,我给你一个现成的例子。”子释说得不紧不慢,不急不徐,“朝廷退入蜀州已有两年多,没听说有什么变故,应该甚是安稳。蜀州计有巴、羌、僚、苗等夷族不下十余个,一半地方都是他们的……”

听到这里,子归道:“我明白了。大哥是说,如果没有当初的文德教化,让蜀州各族都彻底拥护朝廷,现在朝廷不可能这么顺利在那里安顿下来。”

“可不是。从皇室到百官,还有家眷侍卫,”子释笑,“一下子来那么多白吃白喝的王公贵族,谁受得了?就是纯夏人地方,也不见得肯老老实实欢迎他们罢?若不是文德的功劳,光平定蜀州本地反抗力量就够朝廷忙乎了。”子释这种不拿皇帝朝廷当回事的调侃语调,几个人早已听惯。

子周边想边说:“如此看来,不是文德本身的问题,是做法的问题——”

子释颔首:“孺子可教也。你倒说说,做法有什么问题?”

“先不说西戎,只看蜀州各族的文德教化何以有此成效……”子周背着手踱步,表情严肃,俨然端方夫子。

这边三人看着他,都忍不住笑出声来。被笑的那个却不为所动,一板一眼往下讲:“当年睿文帝不惜巨大代价,在蜀州修道路,传医术,广设学堂,又允诺各族同应科举,乃是蜀州夷族文德之始。之后几代皇帝承袭此策,持续百余年,各族陆续有人入朝为官。到如今,他们与夏族已是水□融。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唇亡齿寒,难分彼此……”

这些事,子释子归自然清楚,长生却越听越是心惊。原来,所谓文德教化,归根结底,是把敌人和外人统统变成自己人——这样的治国方式,如此雄才大略,自己从前可闻所未闻。一走神,把子周后头的话漏掉了,只听到子释在做点评。

“昔年蜀州,今日西戎,能比出这么多不同,也算全面深刻。不过,你却忘了一个很重要的前提。”

长生和子周子归一齐转过脸,等他往下说。

子释仰首望天。三人看不见他表情,等了好一会儿,才听他慢悠悠道:“你忘了,在那之前,元武帝伍德年间,平武帝隆庆年间,曾经两次大肆屠杀蜀州夷族首领,也杀了不少各族百姓——要不然,文德哪有那么好推行?古人云:“圣人之治天下,先文德而后武力”,其实这话应该反过来讲……当日蜀州各族,何尝不是如你我一般,平白飞来兵刀之祸?“始知兵者是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所谓“不得已”,也就圣人一句话的事……”

出了一会儿神,子释低头,发现三位听众都是一脸茫然且震撼的表情,知道自己超前了。马上把话题拉回来:“总而言之,朝廷不能武力威慑于前,又未能文德教化于后,致使西戎就地坐大,如何能不起贪念野心?今日祸患,迟早的事。“既来之,则安之”,说到底,还是没安住啊……”

子释说中了,西戎兵还没有打来,楚州南部已经大乱。

天佑三年五月,封兰关贴出告示,入蜀难民除了严格盘查身份之外,还有“三不得入”:七十以上非缙绅者不得入,五十以上非百工者不得入,病患残疾非巨室者不得入。

那些无财无势家有老弱不忍骨肉分离的,纷纷原路返回。随着这个消息传开,往回返的难民越来越多。北边差不多全是西戎的地盘,只能设法过江向南逃。动身早的,手脚快的,恰好避过了沿江“拔城清野”运动,捡了一条命。运气不好的,迎头撞上清理两岸的西戎骑兵,或者死在刀下,或者葬身江底,几乎无一幸免。

东边来的,西边来的,北边来的,难民源源不断涌入楚州南部。到七月的时候,滞留难民已经达到百万之多。

七月末,泰城、浦阳、清源县等地,饥饿的难民哄抢早稻,本地百姓顽强抵抗,双方死伤甚众。

八月,娄溪太守田守敬下令闭门封城,拒绝接纳难民。愤怒的人群聚集城外鼓噪,田太守一怒之下,命令守备汤和率兵屠杀,激起暴动。由于绝大部分难民手无寸铁,又疲病交加,在这场屠杀中死了上万。

前方绝境,后无退路。

难民们辗转流亡,挣扎逃命。饿死的,病死的,累死的,杀死的,自杀的……尸横遍野,白骨相望。

因为天气炎热,一些地方开始爆发瘟疫。

一时盗贼四起,流寇横行。

第〇一一章 善亦有道

娄溪是楚州南部最大的城镇之一,也是水陆交通枢纽城市。自从屠杀事件发生后,大批难民不得已绕道而行,穿过东边的永怀县和沙岭镇,继续向南。

由于娄溪开了先例,其他大城镇也就不再不好意思,纷纷闭门封城,拒绝接纳难民。

很多人被迫舍弃官道大路,开始往偏远地区行进。沿途跋山涉水,艰苦卓绝,一边防备猛兽虫蛇,一边提防盗贼流寇,十之六七死在了路上。

在永怀县郊西南角,通往沙岭镇方向道边,有一大片墓园,占地几十亩,极为开阔,乃是昔年“忠直宰相”花照白及其族人安息之地。当路一座汉白玉牌坊,三间四柱加明楼,松鹤龟麟龙凤柱,甚是气派。眼下,这墓园就成了临时难民集中营。牌坊底下有人搭起了竹棚,架起了大锅,正在熬粥。

楚州南部赈济难民的工作经历了一个艰辛曲折的过程。

朝廷退入蜀州,原本驻守本地的定远军勤王太积极,被直接带进去了。西戎兵又还没来。以致出现了政府统治真空状态,地方各自为政。有的官员跑了,有的十分尽责,有的本地宗族势力强大,有的豪强大户控制得力,有的则根本没人管。

难民刚进入楚州的时候,少数几个地方的官员曾经组织赈济。哄抢早稻事件发生后,官方再没有此类举动。倒是民间仍然不断有人自发赈济难民。

起初也发生过争抢、内讧、斗殴、踩踏……慢慢的,死亡渐渐习以为常,生存变得越来越艰难,很多人的心反而平息冷静下来。无穷无尽的苦难让人群变得麻木。多挣得一天两天,似乎不过是多受一两天罪罢了。然而,求生的本能又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们,煎熬着他们。经过这样的沉淀之后,不少人开始呈现出一种无奈的从容,努力把生存的机会留给亲人,留给孩子。

九月以后,楚州南部平静了很多。

以白沙帮为首的若干本地江湖人士,奔走呼号,联合了几十个地方的帮会世家、乡绅富户、道士僧侣,同时展开赈济难民的行动:一边焚烧尸体,清理道路,一边募集粮食,设棚放粥。

这花家墓园的粥棚,就是白沙帮弟子和永怀县花家后人一同维持着。

粥棚前两列长队。一列端着陶碗瓦罐各式容器等着领粥,另一列却多数拿着纸张布片,排在一张长条桌前。

桌子后边坐着两个十二三岁的孩子。

“德邱县富平里黄家村黄兴利,你大哥大嫂在此。辛酉年九月初八。”高一点的那个一边念一边往布条上写。写完了又问:“大叔的兄弟识字么?”

“不识字,还得请这位小妹妹画一画我的模样。”

“大叔请过来坐。”旁边稍矮的开口说话,声音娇嫩,原来是个女孩儿。只见她铺开一小块白布,拿了支勾线用的叶筋笔,端详一会儿,低头画起来。画完了,居然有七八分相似。

那人道了谢,摸出几枚铜钱放到桌子上的笸箩里。转身出去,把写了字的布条和画了像的布片一起绑在牌坊柱子上。

四个柱子和周围的松柏树枝挂满了这样寻人的布条纸片,有字有画。一些人正在往上挂新的,一些人细细搜寻自己要找的讯息。还真有找到的,扯下布条,高声呼喊着往人群中奔去。有些留下讯息的人早已经离开,但无论如何,知道亲人还活着,总是一桩幸事。

长条桌再往后,竹凳上坐着两个少年。一个白一点,一个黑一点;一个瘦一点,一个壮一点;一个矮半头,一个高半头;一个秀气,一个英俊。白一点的那个皱皱眉,伸手捶着后腰,似乎抱怨什么。黑一点的那个往中间挪挪,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花大侠真小气啊,怎的也不肯匀两张靠背椅给咱们。”子释软塌塌的歪在长生身侧,有气无力。

“我明天给你抢一张出来。”

花家二位大侠拳脚功夫都相当了得,其他帮忙操持的白沙帮弟子也壮实得很,不能理解为什么一天在外头待五六个时辰,站一站说说话,就会累得要趴下。所以十分义正辞严的拒绝了子释要求坐靠背椅的申请。

子释看看长生的脸,没有表情,那就表示他说真的。摇摇头:“算了。花大侠一定说:“那么多病弱老幼都没有地方歇息,你年轻力壮一小伙子,怎么好意思?””又叹口气,“侠义中人,就是这样了。你要真去抢,他搞不好会大义灭亲。”

“我未必打不过他。”

“顾少侠,人家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又是仁义之师,名正言顺,你凭什么跟他打?”正要往下说,却瞥见长生牵了牵嘴角,原来这小子逗自己玩儿呢。站起来,使劲往他肩头拍一巴掌:“开工!”

这一巴掌却拍得自己生疼,龇着牙甩甩手。

长生忍住笑:“我替你揉揉?”

“去死!”

两人站起身,抖开两块大白布。上边连着绳子,一头绑在一棵大柏树上。一块布上绘的是楚州南部山川地图,另一块却画了十几种花草植物,旁边配着注解。

子释笑道:“当年子归学绣花,光会描样子,不肯下针线,把我娘急得要哭,担心她嫁不出去。谁成想这丫头居然练出一手好白描功夫,派上了大用场。”

这边他俩刚站起来,呼啦就围上了一大圈人。长生高声道:“老规矩,一家来一个,尽量来识字的,脑子灵记性好的。”

子释手里拿了根二尺长的细竹竿,在地图一侧站定开讲:“各位请看,这里就是我们现在所在的位置,永怀县。往西八十里,这儿,是娄溪城。这条河就是娄溪,从城南流出来,在沙岭东南与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