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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 _分节阅读_10

蛇就要吐。还是太娇气了。活剥几十条蛇算什么?

又听了几句,情绪忽然低落:李家兄妹感情真好。他们这样融洽,互相扶持,彼此信赖。李子释待他弟妹,那般发自内心的牵挂爱护。我也有兄弟,也有大哥,他们称呼自己,反不如两个孩子唤一声“长生哥哥”来得亲切……

慢慢剔出寸余,放下匕首,两只手分别握住分离开的一截蛇身和蛇皮,均匀用力,整张蛇皮缓缓剥落。不再走神,那边兄妹三人的对话又飘过来。

“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们?”

“挺喜庆的日子,何必弄得你们也吃不下饭?不是大补么,事后说了,害你们吐掉多可惜。至于现在为什么要说出来……子周、子归,真的不明白?”

两个孩子自幼被这个大四岁的大哥“教诲”,早成了习惯。八岁以前,基本上都是被哄骗被捉弄。十岁以前,半玩闹半正经,比如被迫认识《彤城地方博物志》上的物名。过去两年,李免拜师备考,偶尔得空,倒是一派兄长姿态,点拨弟妹功课,不过多数讲点怡情养性的诗词歌赋。

子周和子归觉得,自从出逃以来,短短几日,虽然大哥还是从前一般亲切和蔼,却添了些许说不出的威严。让人更加依赖,可是,也更加敬畏。比如现在,大哥一句“真的不明白”问出来,两人情不自禁互相望望,开始反省哪里言行不妥。

“原来我们早就吃过蛇肉,喝过蛇血了。”子归轻轻道。

“可是……长生哥哥那样……”子周皱眉。

“你觉得太残忍?”子释问。

两人连忙点头。

“如果你没看见,如果——他背着你把蛇血做成血豆腐块儿,加点白豆腐块儿,鹌鹑蛋黄,拿高汤汆了,做成那“金银玉屑羹”,盛在水晶莲花盏里端上来,还觉得残忍吗?”

“……”不知该说什么。想一会儿,老老实实的摇头。

(这时候,长生想,原来“金银玉屑”是这么个意思)

“其实有什么不同呢?恐怕,不同只在于,一个杀了一条蛇,另一个杀得更多。一个杀得直接,另一个杀得隐晦。一个治病救人,另一个宴客待宾。一个身处绝境,杀蛇充饥,另一个追求新奇口腹之欲……试问谁更残忍?”

子周和子归哑口无言。

听到这里,长生心中微微一动。他绕了这老大一个圈子,原来是要在两个孩子面前为自己说话。

子释说得累了,双臂支着挪挪身子,正欲往下继续,却瞥见了长生手边石头上那一堆红红白白。胃里一阵翻腾,好容易忍住,转了头,乞求道:“顾长生,拜托你快点儿弄干净好不好?”

呃?长生诧异。你不是好像很理解的样子?

知道他想什么,子释道:“残忍是说不上,可是真的太难看了……倒人胃口哪。”

歇一会儿,仿佛自言自语般感叹:“圣人云:“言之无文,行而不远。”说话写文章如此,别的事情何尝不是如此?同样一件事,做得好看,是情趣,是风雅,招人喜欢。做得不好看,是残忍,是野蛮,让人害怕。美名恶名,往往就是这样留下的。”

圣人这句名言,长生当然知道,意思明白得很。被李子释一解说,听着怎么就那么别扭呢?硬梆梆接了一句:“迎人媚俗,假惺惺。”

“你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但是,除非能彻底弃世无求,要不总得考虑一下看相和卖相。否则既给别人添堵,也给自己添麻烦。你若连这点“假惺惺”都不肯做,人家看你就是“真猩猩”——不是人呐。”

子释瞅他一眼:“还有啊,你不知道样子太难看吓坏小孩子么?亏得我这双弟妹深明大义,不然肯定拿你当食人恶魔。我瞧你也是读过书的,圣人有言:“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又不是完全没有办法,你就不能“彬彬”一点儿?”这俩孩子心理阴影已经够多的了,自己还盼着他们健康成长呢。

长生也哑口无言。换了身份的西戎二王子符生,被一个夏人少年教训“文质彬彬,然后君子”,真是老天瞎了眼。

子周听了大哥的话,忽然变机灵了,拉着子归站起来,冲长生一鞠躬:“长生哥哥,对不住。”

“不……不用……咳……”顾长生居然红了脸,平生少有。

子释想,北方孩子真实在,心眼儿也不错。

几下收拾好残局,蛇皮放到角落里晾着,内脏掩埋干净,蛇肉切成块穿在削得尖尖细细的树枝上,最后拿一把干草擦净石头、匕首上的血渍,扔到火堆里,长生架起了火烤肉串。

一时满洞飘香。

这么些天只吃点僵饼果子,对于一贯娇养的李氏兄妹来说,是从前无法想象的。子释可当别论,子周和子归始终不吵不闹,努力配合大哥,苦中作乐,端的懂事非常。这时闻见肉香,明知道是之前惨死的那条蛇,到底控制不住,垂涎欲滴。

长生递给他俩一人一串,看两个孩子略加犹豫,就兴高采烈吃起来,笑笑,居然觉得颇为欣慰。

“谢谢长生哥哥。”

“好吃……长生哥哥,你好厉害。”

子释也笑。小孩子真容易收买,有奶就是娘。这么快从“顾大哥”升级为“长生哥哥”不说,转眼就摒弃前嫌,亲亲热热起来。

长生也递给他一串。子释摇摇头。

以为他谦让,道:“这季节山上不缺食物,放心吃吧。”

“没胃口。”

长生瞪眼。头一回听说,逃亡流浪之人居然有资格抱怨没胃口。

“不要瞪我。我也不想。那蛇血蛇胆还在往上涌呢。真的吃不下去。”子释皱着眉转过脸,不再看他。

光吃草根树皮,拖到什么时候能好。长生硬起心肠,想起当日他让自己吃饼时候那番冷嘲热讽,故意冷冷道:“李公子,你不吃,要一双弟妹和我这个外人照应到什么时候?难道还打算挟病以自重不成?”

子释笑。六月债,还得快。这家伙脑子好使得很嘛。也是,两年前留下的心理障碍应该努力克服。

接过去咬一口。还没开始嚼,脑子里一些画面倏忽闪过:从几十条血淋淋剥了皮的活蛇到漫天血雨遍地人头,从涵江鲜血汇入形成的红色波浪到空气中焚烧尸体缭绕不散的焦臭…… “哇”的一声把那块肉吐了出来。胃里翻江倒海,咬紧了牙关才让它慢慢平息下去。

以为自己不在乎,原来都留在潜意识里了。这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克服的。

抬起头,眼泪汪汪望着长生。

“好了好了,我不逼你吃了。”

搞得逼良为娼似的,恨不得揍他几下——罢了罢了。长生放弃,坐到子周和子归身边吃自己的。哼!饿死你个表里不一言行相悖伪君子。

子释重新趴到地上,看长生熄了火,把几个鸟蛋埋到灰烬里煨着。两个孩子跟屁虫似的围着他团团转,喜笑颜开。

原来无意之中,捡了个宝呀。偶然小小投资,好像买了一支潜力股,不知能赚多少。听着他们在那边喁喁细语,放心的睡着了。

第〇〇六章 殊心同途

彤城之战,几个月后消息传到西京,大概是这样的:

四月初,西戎大王子符定、二王子符生率十万大军围彤城。四月十八,城破,尽屠城中居民二十余万。四月十九,威武将军范易率五万大军抵彤城,救援不及,旋即与西戎军决战于北门外。

大战三日,烟尘蔽天,日月无光,流血漂橹,尸骨如山。惜乎寡不敌众,威武军全军覆灭,范易被俘。因混战中西戎二王子符生被杀,符定坑降卒万余,将范易凌迟枭首。

西戎兵犹不解恨,放火烧城泄愤,大火七日七夜不熄。彤城,这一锦夏江南重镇,二百年文化名城,化为一片焦土。

除了数字上有点出入,一些隐情不得而知,西锦朝廷掌握的情况大体准确。

符定在写给父王的战报里,是这样说的:

孩儿得到符亦将军送来的讯息,正追击威武军南来,约定在必经之地桐罗与之南北夹击,以期彻底歼灭敌军。二弟率军三千,自请守城。不料夜间迷途,致使孩儿与敌军错过。威武军退至彤城,遭遇二弟。孩儿回头追击,已然不及,虽终全歼五万夏军,然二弟生死不明……

二王子失踪,生死不明,自然要仔细搜寻一番。战后,符定和符亦召集了所有留守彤城逃出来的士兵,竟也有一千多人。当日夜袭,落在后边的被夏军缠上,自然死路一条。及时退入城中的,少数在火海中丧生。其他人基本上都成功的找到了大部队。一番细问,知道二王子确实退到了城里,却无人看到他出来,生还的士兵中没有一个是王子身边近侍。

所以,说是说生死不明,符定心里几乎没有疑虑。埋伏在符生身边的死士,是乌族神射手,也是使刀的高手。据生还者说,二王子带着的侍卫里一直有他。没有回来复命,肯定是死了。他既死了,符生不可能还活着。

听了这些士兵的汇报,得知当时符生既不突围,也不防守,而是当机立断,放火烧城阻挡敌人,从南门逃跑,符定心里又小小的酸了一下:没想到他还有这一招。也是那些夏军太没用,五万人围三千,竟然都围不住。

原本打算回来替他收尸,现在一场大火,痕迹全无,自己都不知如何向父王交代。责罚是免不了的了,不过人都死了,再怎么宠着他,又能怎样?老三虽然聪明,身子早已经废了,替自己出出主意还行,当继承人是不可能的。现在就剩下自己一根独苗,无论如何,父王也不会真的拿我怎么样。

果然,符杨接到大儿子的战报,整整两天不吃饭,不说话,却迟迟没有回复。

彤城一役,给时局带来的影响是:

随着威武军的覆灭,锦夏在蜀州之外的军事力量,唯一比较像样的,只剩下东北定武军。定武将军黄永参,当年勤王的时候就不积极,现在听说范易死得那么惨,立刻缩回涿州,封了燕台关,撤了锦夏旗号,打定主意搞割据,一心一意做起了东北土皇帝。

由于西戎军队在彤城一战中表现出来的野蛮和残暴,消息传开后,还没有被攻克的地区处于前所未有的恐慌之中。人们断绝了对侵略者的一切幻想,沿海居民想方设法逃往海外,内陆百姓千方百计奔往蜀州。与此同时,西戎上层又一次展开了关于先打西南还是先打东南的争论。

早在前年打下锦夏都城銎阳的时候,西戎上层就有过一次这样的争论。当时符杨着急活捉赵琚,想一鼓作气彻底灭了锦夏,开国立朝,建立西戎大帝国。亲自率领大军追击南逃的锦夏皇室和朝廷,结果被挡在仙阆关外。围了一个月,终究没法突破天险屏障,加上接近蜀地,地形气候大异,士兵们渐渐开始水土不服,最后只得悻悻作罢,听取了莫思予的建议,攻打东南。

眼下南方百姓又一次掀起入蜀狂潮,有人担心如此下去会让西京实力大增,形成对峙局面,提出不如暂时放下东南,拿下楚州,然后集中力量攻蜀。

符杨问莫思予的意见。

老莫道:“大王可知,锦夏在东南三州共设有舶务转运司十八个。就是这十八个舶务转运司,最多的时候,上缴国库黄金达三千万两,占到户部岁入的十之六七。另外,自平武帝一朝起,锦夏历代皇帝都曾查抄东南官吏,每一次抄出的私产总和皆与国库相当,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竟有这等事!”

“东南富庶,这“富庶”二字,端的是无数金山银山堆出来的。”

符杨听得眼前一片金光灿烂。

“蜀州纵然难下,毕竟在掌握之中,不过是迟早的事。东南官吏士民席卷财富,远逃海外,我西戎并无水师,亦不善此道,这一跑,大王,咱们可就鞭长莫及了啊。”

符杨似乎看见数不尽的金银元宝生了翅膀长了脚,扑楞楞呼啦啦飞了跑了,眼看就要没影了。

“先生之言叫人茅塞顿开,本王知道了。只是……让谁做这个统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