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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 _分节阅读_4

隳突,两个孩子来不及回应大哥的话,惊惶张望。子释把李还打量一番,伸手拔下她头上玉环,鬓边绒花,又去摘耳珰和项圈,动作飞快。一面冲李全道:“外衣脱下来给妹妹换上。”李全还愣着,李还已经明白了:“大哥是要把我扮成男孩子么?”

“小还真聪明。”

女孩露出兴奋神色。自己动手麻利的脱下一身绣花罗裙,把李全递过来的外衣套上。这衣裳经过烟熏火燎,早已不复原来的光鲜模样。李全和她是双胞胎,个子还没长开,身量差不多,穿着倒正好。

子释看看那些玉环耳珰项圈,颇值点钱,没准有用,先塞到怀里。手上沾了尘土,把李还一张玉雪样的小脸抹得灰不溜秋,又把她发辫解开挽了两个童子髻。

李全瞅着妹妹的怪模样,忍不住笑了一下。李还低头看看身上,又摸摸头发,自己也笑了。子释暗叹:到底是孩子。一手一个,牵着继续往前跑。

跑不多远,忽觉身后地动山摇。先是一阵惨呼厉号,很快被雷鸣战鼓一般密集的马蹄声掩盖。人群汹涌而来,人人面上惊惧交加。

“快逃啊!黑蛮子要屠城——”

屠城!

远处一条黑线迅速向这边移动,中间夹杂着闪亮的银光。黑线银光所过之处,一蓬蓬血雾冲天而起,人群立刻变得稀疏。西戎骑兵手持长刀,专挑脖子下手,往往人头滚落,身体还要奔出好几步,才扑倒在地。

汹涌的人流猛然停滞,充塞天地的号叫忽地静默。成千上万双眼睛和耳朵瞬间失明失聪,拒绝面对眼前惨象。

子释觉得自己正在看战争片灾难片,不小心按下了暂停键。然而下一刻,所有人都反应过来,惊声尖叫,疯狂奔逃。那黑线银光飞快的迫近,马蹄声仿佛直接踩踏在心上。可是自己却并没有启动播放键。

“这是真的,是真的……”子释拉起李全李还,借着人群的冲撞趴倒在路边,将他二人压在身下,一遍遍叮嘱:“闭上眼睛,不要动,不要出声……无论发生什么,没有大哥的命令,不许动,不许出声……”两个孩子不知是吓傻了还是知道情况严重,乖乖的趴着。

有人从自己兄妹三人身上踩过去,子释吸一口气,努力承受那额外的重量,几乎听见肋骨根根断裂的声音。又有人倒在自己身上,后背一片温热濡湿,刺鼻的血腥气告诉他,是一具刚刚被屠杀的尸体。

意识渐渐模糊。身下没有动静,两个孩子只怕是昏过去了。也好,就在这死尸堆里歇会吧。子释心头一松,陷入黑暗之中。

符生勒住战马,在城门前停下。十七岁的他已经差不多和哥哥符定一般高了。与符定的魁梧威猛不同,大概因为母亲的遗传,符生身材匀称挺拔,五官俊秀,肤色也比一般西戎男儿白得多,号称西戎第一美男子。

此刻他跨在马上,腰杆挺得标枪一般,紫色披风,玄色战甲,背负长弓,手提银枪,真是说不出的雄姿英发,飒爽矫健。

符定瞅了他两眼,心中嫉恨,大吼一声“杀!”策马加入屠城的队伍中,和手下一块儿杀人泄愤去了。

对于大哥屠城的决定,符生并不赞同。但是似乎也没必要反对。所以他就在城外等着。父王的意思,是要自己跟着大哥历练一番。本来兄弟二人自小不对盘,年纪大一点后,彼此都很有默契的避免直接交锋。这一回因为想看看母亲生前提及的许多地方,也就点了头。不料符定竟也毫不留难,痛快的应了。

西戎十万铁骑兵分五路攻打东南,给大王子符定的是最富庶繁华的一条线。一路烧杀抢劫□掳掠,几乎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弄得符生简直为母系同胞感到丢脸。直到进入越州境内,气氛渐渐不同。还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还是一样孱弱的身体,笨拙的招式,然而对方表现出来的精神状态却叫人眼前一亮。连下几城,不断有人以命相搏,以身相殉,无论男女老幼。

符生记得母亲以前教过的文章和讲过的故事里说到过这个东西,叫做“气节”。

越州自古盛产美女和才子,除此之外,更多出忠义之士。每朝每代,金銮殿里死谏的,兵荒马乱中死守的,比比皆是。就连殉节的寡妇,都比别的地方要多。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乃是民风。

所以大哥自从进了越州,一直打得很窝火。对手羸弱不堪,却好似抓不住的苍蝇,踩不死的蟑螂。哪怕最后拍死了,也好比叮了你的蚊子,在手心留下它的尸体和一抹你自己的血,擦也擦不掉,看着直恶心。

这彤城就打得更郁闷了。

守备林蕃没什么名气,却有一股踏实死拼的干劲,始终不肯出城应战,天天带着士兵百姓加固城墙。浪费了无数箭羽之后,符定总算听从自己的劝告,从之前打下的渑城调来夏人军中的云梯、冲车,以弓箭手掩护,组织攻城。

西戎士兵不太擅长这种作战方式,好在他们人人身手矫健,运动神经发达,单兵作战能力很强。只要翻进去几个,开了城门,骑兵突进,便再没有什么能抵挡了。

这一攻,就攻了五天,破了整个西戎入夏以来的纪录。要知道,当年都城銎阳也不过两天就下来了。

城上夏军士兵越来越少,到后来竟几乎都是普通百姓,抄着各式各样的家伙和爬上城头的西戎士兵搏斗。据攻上去又被迫撤下来的一个小头目汇报,在上边组织抵抗的,除了守备林蕃,还有一个重要人物,是个文士,却连林蕃都听他的,夏人都管他叫李阁老。

第三天的时候,符生微微眯了眼,眺望城头,看见一个穿着青衫的身影站在旗杆下,衣裳迎风飘举,单薄得很,姿态却稳如磐石,岿然不动。

那应该就是守城的文士李阁老吧?以自己的箭法,若是不留余力,没准差不多。不过,有什么必要呢?这彤城迟早会打下来,何必在大哥面前泄了底。

这时,就听符定恶狠狠的对手下几名百户翼道:“传我命令,一旦城破,立即屠城,给我杀尽这些不怕死的南人!看你的脖子硬还是我的刀硬!”

符定自从那年出于某种针对自己的阴暗心理烧了“集贤阁”,被父王一通好训,野性已经收敛了不少。这还是南下以来第一次发出屠城令。看来真是打得太郁闷了。

正漫无边际的想着这些闲事,一小队人马从城门出来,走到面前行礼:“大王子说,在太守府里等二王子庆功。”

“那什么李阁老抓到没有?”符生颇想见识一下这般有胆略有气节的读书人。

“回二王子,说是自焚了。听前往李府的弟兄说,房子全烧没了,里头的人都烧成了焦炭。”

“怎知是自焚?”

“抓到了几个下人。据他们交待,这姓李的眼看守不住了,回去命令家中女人都上了吊,自己带着儿子女儿烧着了最喜欢的藏书楼。”

“这样……走吧。”符生跟着领路的士兵进了城。

半夜。

子释轻轻摇醒李全李还。

先把李还的脸扳过来,直视着她的眼睛:“小还,记着,这是在做梦。大哥带你出去,等咱们出了城,梦就醒了。”李还茫然的点点头。又转过脸去看李全,男孩表情坚毅:“大哥,我知道,这不是梦。我不怕。”

子释无言的拍拍他肩膀。想起白天那一巴掌,不知道他心里记得多少,轻声道:“对不起。那时候,大哥不该打你。”

李全抱着子释的胳膊:“大哥……大哥……”泪珠在眼眶里打转,唤了两声,什么话也不说。

子释叹气。孩子太懂事,让做家长的心疼。

“大哥先上去,放桶下来,让妹妹上去,你断后。”

“好。”

挪开身前两具尸体,踩上井壁用于攀爬的小坑。鞋子湿漉漉的打滑,爬得很费力。这本是一口枯井,浸湿鞋子的不是水,而是血。

子释为自己的先见之明感到深深庆幸。白天清醒过来后,马上拖着弟妹寻到这口路边枯井,躲在井底不出声。第一轮屠杀结束,西戎军队开始大肆洗劫,挨家挨户搜罗金银细软,把藏匿在夹壁中、地窖中、水缸中、草垛中的人和财物几乎都寻了出来,又是一片刀光血影,哭喊惨叫。

子释撕下衣襟上的破布片,塞住两个孩子的耳朵,搂着他们静静坐在井底。

即使是那一世跳楼自杀的时候,也没有感到死亡这样迫近。一瞬间无意识的冲动和清醒着慢慢等待判决,竟是如此天壤之别。在生死攸关时刻,哪里有功夫考虑要不要活着?只顾着拼命挣扎求生啊。原来这才是人的本能。

耳边回荡着一声声濒死的呼喊,子释心中无限凄凉。

洗劫之后,安静了一阵。正想着要不要上去探看探看,就听有人在头顶附近走动说话,叽哩咕噜不知说什么。原来西戎士兵又来了。

忽然传来夏人的声音:“大爷饶命啊,饶命啊,小人不想死啊——啊!”戛然而止。一个西戎兵用字正腔圆的夏语说道:“装死?这下不用装了。穷鬼,就这点值钱东西……”片刻工夫,两具尸首从井口扔了下来,“啪!啪!”打着了井壁,几乎直接压在子释身上。

头上刚出现动静的时候,子释就捂住了李全和李还的嘴。现在更是将他二人脑袋死命压在自己怀里。几个西戎兵骂骂咧咧的走远,大概是搜罗其他死人身上的钱财去了。子释颓然靠在井壁上,浑身冷汗。

直到入夜,总算没有再出现别的状况。

子释攀着井沿爬出来,搬开附近的死人,找到弃置一旁的吊桶,绑在打水的轱辘上。试了试绳子的结实程度,这才缓缓往下放。枯井多日不用,轱辘转动不畅,“吱呀——吱呀——”,声音在夜色中格外尖利,传出老远。子释的心跟着一跳一跳,竖起两只耳朵仔细听周围的动静。

好容易把李还和李全拉上来,几乎脱力。顾不上歇口气,辨清了方向,继续往南门奔去。一路跌跌撞撞,不停有东西绊脚,或是断臂残肢,或是离项的人头。四周黑影幢幢,阴风惨惨。月光下处处尸体堆叠,血肉狼藉。天上明月似乎也不忍见这惨绝人寰的景象,不一会儿,悄悄躲到云里去了。

西戎军队除了中级以上将领聚集在太守府和二位王子庆功,其他士兵都在北门外的驻地喝酒狂欢。隐隐传来的喧闹和火光更衬得南城一片死寂。子释兄妹三人在尸山血海中艰难行进。偶尔也有和他们一样的幸存者从某个角落爬出来,沉默着彼此望一眼,各自继续自己的道路。

临出城,子释从几具死相不那么难看的尸体身上剥下几件衣裳。居然还找到一些火石匕首干粮之类,毫不客气据为己有。

平明时分,到了南门外的积翠山下。涵江水穿城而过,绕过山脚,斜斜往北流入练江。城中江水早已被鲜血染得通红,流到这里,水势宽广,终于稀释成透明的粉红色。

子释已经顾不得这许多,带着弟妹在江边冲洗一身血迹污秽。外衣没法再上身,任由它顺水而去。里衣在水中泡泡搓搓,拧干了,带着。把死人堆里顺手牵羊剥来的衣裳套上。拿起匕首割下李全李还身上过长的袖子和下摆,正好打两个包袱。

一通收拾,虽然血污无法全部冲洗干净,总算比较像人了,不再是刚从地狱修罗场出来时的狰狞模样。后背因为被烧着的梁柱砸过并且灼伤,疼得麻木了很久。这会儿水一冲,神经末梢根根复苏,皮肉突突乱蹦乱跳,心里没着没落的。子释安慰自己:这是活着的证据,忍着吧。

“咱们上山待两天。”

“为什么?”李全问。

一夜惊魂,这孩子不仅支撑下来了,还能如此镇定,大将之才。

“西戎军队很快要进攻下一个城市,多半是南边的缭城或者东边的信安县。不管去哪里,都得走南门这条大道。咱们不多远就会被他们追上,不如等他们离开,再慢慢上路。”

“他们不会上山么?”

“不会的。”子释笃定的回答,“他们喜欢骑马,不喜欢爬山。”

一个小脑袋撞到自己胳膊上。低头看时,却是李还迷迷登登在打瞌睡。

咬咬牙蹲下身,把妹妹背到背上,长吸一口气,站起来。心想:背上这个,是员褔将。

手里提着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