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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问 逆徒

凌霄手里提着一把弯柄长剑,踏着石台,一步一步,脚步缓慢而沉重地走了过来。

原以为丧身火海的故人居然还活着,这种感觉就像干涸万年的河床遇见滂沱大雨,挨过冬霜的枯树逢迎初春,玉竹无暇思考细节,只觉被巨大的惊喜包围,呼吸都不觉急促了起来,欣喜道:“师兄!”

凌霄温声道:“是我。”

玉竹眼圈霎时红了:“你没事真是太……”

她话还没说完,泪就淌了下来,“好了”两个字被淹没在了一腔涕泪里。

那边执剑的曾韫闻言一愣,很快又回过神,面无波澜地朝来人瞥了一眼,手里的剑舞出了十成的凶狠,一剑便把赵十城逼入了死角,并冷漠无情地在他身上拴上了细而坚韧的银丝线。

赵十城此前在和这对雌雄双煞过招的时候已经受了伤,被曾韫的银丝勒中伤处,觉得那一处皮开肉绽,像被点着了似的火辣辣地疼得厉害,他怒目圆睁,低吼一声便要挣开困住自己的绳索,但怎奈这银丝材质特殊,越挣扎越是困得严实,只好放弃了这番无谓的抵抗,手脚都老实了下来,嘴上喊道:“赵某认输,劳烦公子手下留情。”

曾韫的视线跳过面前的赵十城,点了点慢步前来的“师兄”,最后落在抹泪的玉竹身上。不过是停留了短暂的片刻,却感到一种异样的酸楚漫过心扉。

他觉得很不是滋味,但是现在不是他插手的时候,只好把怒气对准了赵十城,冷冰冰地回道:“晚了。”

说着,他左手勾线,银丝顺着赵十城庞大的身躯向上蔓延,一路攀到了他的咽喉,把赵十城粗壮的脖颈勒出了一条条突出的肉块。

线仍在收紧,刚才说起话来还慷锵有力的汉子很快变得面色酱紫,脑门上跳出了数根青筋,目突唇龅,看上去好不骇人。

能让人用眼看的事,曾韫不愿多费口舌去解释。

还好凌霄没让他失望。

值此之际,几枚棋子偏飞而至,虽力道还不足以打断曾韫控在手里的丝线,然而击出暗器之人善用巧劲,还是使得银丝一震,收紧的丝线骤然松散。赵十城得此空隙,一把拉下脖子上的银丝,赶忙大口喘气。

“师兄?”玉竹正要去拉凌霄,见此变故忽然愣了。

苍兰体质偏弱,仇鹤便教予她暗器和镖术,爱钻研的二师兄总是跟着旁听,苦于没有趁手暗器,她那时便建议他用棋子取而代之。

如果不是眼睁睁看着棋子从凌霄这里脱手而出,她怎么也难以相信施暗器救赵十城的人是他。

喜过之后,惊铺天盖来——凌霄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是怎么逃出火海的?和他一起的柳华呢?

一连串最初没来得及思考的问题好像水下的气泡,于同一时刻在脑海中炸裂,她再看看凌霄身后那个官僚模样的男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样再也动弹不得。

要问的问题太多,一时不知如何开口,玉竹干裂的唇嗫嚅着,纠结好一会儿终于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片原用于斗鸡的圆台站着四个活人和一个死人,此时静的如同死寂,以至于凌霄那一声低叹没有逃过任何一个人的耳朵。

他斟酌许久,说出的并非是长篇大论,反而极为简短:“师妹……抱歉。”

玉竹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前的人温柔如初,眉宇间凝着浓浓郁色,分不清愁绪多还是歉疚多。

既然凌霄还是凌霄,那一定是哪里弄错了。

玉竹手握成拳,又松开,低声道:“你这么说……是因为大师兄吗?”

“不全是。”凌霄摇了摇头,声音嘶哑,“我对不住的不只是他。”

玉竹的手攥紧了山猫的剑柄,反复深呼吸几次,又问:“给王书钧破了阵法的人,是你?”

她期待听他说一句“不是”,哪怕犹犹豫豫也好,起码可以给她一点相信的理由。

凌霄并没有如她的愿,他痛苦地闭上了眼,半晌,徐徐吐出了两个字:“是我。”

这话如同一道霹雳,把玉竹不愿戳开的那层窗纸劈得稀碎。她像是被一记重拳击中,身子几经趔趄,以长剑杵地才堪堪站稳。凌霄习惯性地想要上前去扶,她却反后退几步,将两人的距离拉得更远了。

凌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尴尬地站在原地不动。

“你一定是被逼的。”玉竹抬头盯着凌霄,好像要把视线钉入他的灵魂深处:“他们拿了什么迫使你这么做?”

凌霄苦笑:“没人逼我。”

“没有苦衷,也没有把柄,是我先找上的王大人。”

玉竹睁大了眼:“你……”

凌霄深深看她:“师妹,柳华你们几个都是安于在仇鹤门下求学,但我不是——这些年来,我没有一天不是心心念念地想要毁了他。”

“……假的,不可能……”

“错了。”凌霄柔情骤逝,眼神里布满了鲜见的狠戾:“十几年来,我和仇鹤所有师徒情分都是假的,只有想毁他的心是真的。”

他补充道:“不能更真。”

玉竹没想到他竟然会这么说,再也站不住,一剑怒指凌霄,哭喝道:“凭什么?师父虽没生你,好歹养你十几年,你凭什么毁了他?”

“凭什么?”凌霄轻笑,“凭不共戴天的灭门之仇——你们几个从小被弃,不记得自己的家人,以为我也一样么?”

玉竹搜肠刮肚回想关于凌霄生父母的只言片语,这时才发觉每当谈到这个话题,他总是反常地沉默,以至于她对他上山前的背景居然是一无所知的。

“你们一开始就一无所有,可我呢?我记得清清楚楚,我们是一家四口。我爹是贩卖西域香料的商贾,我娘是绵阳的本分女子,我家在绵阳城南有座四方小院,家中还有一个年幼的妹妹,如果不是仇鹤下令毒杀全城色目人,他们一个都不会死,我也不会是孤儿……你说,是凭什么?”

凌霄每说一句,眼里的赤焰就炽盛一分,重述当年拥有过又失去的人生,无异于在旁人面前自揭伤疤,看的人只见鲜血淋漓,痛的还是他自己。

他好像又看见自己牵着妹妹的手,走过绵阳城的大街小巷,街上有行人称赞传了父亲色目人长相的妹妹可爱,卖蜜渍金桔的摊贩伸手捏一把她圆润的面颊,再往她手里塞上几个糖果蜜饯。小姑娘会嚼着糖块,伸出胖胖的手掌,掌心的糖果闪着晶莹的光泽。

她对他道:“哥哥吃”。

他接过糖,用帕子替她包好,不吃也觉得嘴里发甜,就这么甜丝丝地带她回家。家里也是有趣的,院落常年晒有娘洗好的衣物,屯着各种香料,终日飘着各种馥郁芬芳,他和妹妹可以在四角天地里你追我赶、玩无聊的游戏玩上一天,直到被父母训斥着去吃饭方知停歇。

那段时间平凡而美好,他依稀记得父亲终日忙碌在外,虽不体贴但为人随和谦逊,并没有寻常男子的威严做派,而母亲端庄贤惠,辛勤操持洗衣做饭、缝纫衣物大小家事,还会烧制他最爱的冰糖莲藕,交代他分送给邻里街坊。

可是仇鹤来到绵阳的那一年,一切都变了。

热衷屠城的迦南大军越逼越近,硝烟四起,满城的百姓都吓破了胆,他们一家四口也不例外。惶惶不可终日之时,又闻当下武林宗师仇鹤身在城中,有计退敌。

城里终于恢复了些许生机,百姓是高兴的,都期待着这位大侠一展身手,拯救苍生。众人纷纷猜测仇鹤的退兵之计,盼来盼去,盼来的第一条仇鹤亲令,居然是斩杀城中色目人,以防泄密。

这对于城中绝大多数人是不痛不痒的事,但对于凌霄一家却是灭顶之灾。

爹被将士捉走,原先友好的邻里街坊忘记了香甜的冰糖藕,他们开始朝家里扔死老鼠,泼泔水,在墙上写恶毒的咒骂,污言秽语隔着一堵墙传来,日子一下子变得灰暗难忍。

那几日总是多雨,连绵的雨天,阴阴沉沉,让隔墙投来的秽物变得难以清理,凌霄一天清理三遍,院里的腥臊味仍难以祛除,再也不像一个放置香料的地方。

他不敢让娘打扫庭院,怕她听见外面那些不堪的羞辱,只好抱着扫帚,用自己尚幼小单薄的肩膀,为房里的母亲和妹妹支撑起一片狭小的天空。

凌霄安慰自己,再等等,就会好了,他会长大,会保护好她们。

终究是没有等到那一天。

很快又传来消息,色目人的孩子也不能留。

于是一个伶仃妇人,抱着两个孩子,仓皇地逃窜了那个曾经盛满欢声笑语的四方院。

可是左右不过是一个严兵看守的城,连只鸟也休想飞离出去,他们又能躲到哪里呢?

被母亲打发去买烙饼的凌霄,回来的时候只找到了一具尸体,平时温婉可亲的女人被人像丢死狗一样丢在街角,胸前的布料被扯开,衣袋里的钱被人翻了个精光,满身,满脸都是血,再没有一丝尊严。

至于妹妹的尸体,那是要拿去复命的,所以那个俏皮的小女孩,连尸骨都无法安然入土。

可是她又做错了什么呢?她那么小,连只兔子都不会伤害,又怎么会伤害人呢?

漫天的雨,细细密密地投入这座严阵以待的城池,人来人往,没有谁多看一眼在街角哭泣的孩子。

他因为长相不似色目人逃过一劫,并阴差阳错被仇鹤带回燕雀山认作弟子,可是这十几年,支撑他走过来的不是虚浮的师生情谊,而是泡在雨天那几日滋生的仇恨。

凌霄愤然道:“仇鹤害我家破人亡,他对我又何尝不是满怀戒备?——他从没把武学心得真正教授与我,平日的衣食住行只让柳华负责,机密过往只说给苍兰,连最后的死毒经,也是留给你的,在他心里,我何曾有过一席之地?”

此话一出,场中数人皆惊,玉竹的眼神已经比冰还要冷。

方才一言不发的曾韫收紧了丝线,忽然道:“你对仇鹤有怨,那他的死是你动的手脚?”

凌霄没想到一个外人会放着死毒经不问,开口先提这件事,先是一愣,后瞥一眼沉默的玉竹,垂下了眼睛:“他武力高强,哪怕是临死前我潜近他的房间都被他觉察;至于下毒,谁又能毒得了他?”

言外之意,仇鹤的死与他无关。

玉竹的表情却更加阴沉了,她冷笑道:“所以你寻仇寻到最后,报仇的方式就是杀了我们几个?”

凌霄苍白的脸顿时蒙上了一层阴翳,他一点也不想听到玉竹接下来的话。

然而话并非是他想不听就能够不听的,玉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可辨,每一句都敲在凌霄的痛点:

“口口声声报仇雪恨,又没有本事直面我师父,转而戕害无辜手足,凌霄……枉我叫了你十三年师兄,如今看真是叫错了人,我从没见过像你这样让人不齿的懦夫!”

她说着,鄙薄地看着眼前的男人。这张脸她爱慕了多少年,闭着眼都能勾勒出每一寸轮廓,现在再看,却掀不起半点涟漪。

她好像从没真正认识过这个人,从没看明白这具皮囊之下潜藏着什么。

单看脸蛋,凌霄无疑是俊俏的,虽五官不如曾韫精致无可挑剔,但胜在眉目漆黑如墨,轮廓清晰。唯一的缺点是眉宇间天然地笼着愁郁,使他不笑的时候有些愁苦,笑的时候又有些纯真。

现在想来,那些愁郁或许并非生来既有,而是生活打磨所致。

凌霄自己兴许也知道不笑的时候不讨喜,所以常带笑意,从上山初遇起一直挂着笑。人前微笑永远点到即止,用唇角勾勒出不合年纪的端方自矜,只有在玉竹面前,小小的少年才会露出点青涩稚拙,闪出可爱的虎牙,笑容明亮又清新。

就是这点与众不同的笑,让她惦念多年,枕之入梦,品之如饴。

竟然都是假的么?

当初有多惦念,现在就有多心寒。

犹记当年坠入冰窟,寒冬腊月,河水刺骨,她冻得失去了知觉,以为自己四肢被冰水浸废,断在了湖里。

被捞上来的时候,玉竹想,此生再也不会有比这更令人生寒的体验了吧?

话还是说得太早了。

解释一下更得慢的原因,一方面是有其他事,另一方面主要是笔者能力不高,水平有限,不想难为各位看官的眼睛,每次写好一章都得数次易稿方能让人看得过去,所以速度比较慢,望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