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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问 颐阳城.3

一路上没有再停歇,即便是这么紧赶慢赶,待二人到了颐阳城,已经是下午了。

他们选中了颐阳一处很不起眼的客栈作为接下来几日的住所。

选中这里,曾韫有自己的理由——这个同安客寨虽看上去其貌不扬,但地理位置优越:左侧是喧闹的主街,紧挨着颐阳最负盛名的金华酒楼,颐阳有头有脸的官宦子弟常来此处寻欢作乐,便于打探风声;右侧是寻常百姓居住的街区,药铺食铺一应俱全。最关键的是,同安客栈正对面就是颐阳着名的金龙镖局,南来北往的客商旅人多选择在此处落脚,在这里往往能第一时间获取消息。

玉竹心下暗暗防备:如果按照曾韫所说,他只是前来访友,怎么可能对颐阳和王书钧的消息如此了解?

似乎是看穿了她的心思,曾韫解释道:“在蜗牛山遇见你之前,我在这里住过几天,这些也是听其他住客讲的。”

两人在同安客栈安顿下来,付钱时玉竹主动要承担费用——那日离开洞穴时,玉竹搜了范老大身上的银子,况且这一路上都受曾韫照顾,她也不好意思再让他出钱。

曾韫却制止了她,只说让她留着这些银两,随后还有用处。

他们叫了店里的招牌菜,一份烧鸡两碗小面,玉竹甚至还想再要壶酒,被曾韫以有伤在身,不宜饮酒为由拒绝了。

此时玉竹正奋力啃手里喷香的烧鸡腿,嚼着嘴里的肉问道:“银子随后有什么用处?”

曾韫反问她:“你现在手边有没有趁手的兵器?”

玉竹想到自己被掳走的宝凤双剑,沮丧地摇了摇头。

大凡高手,都有自己的趁手兵器,刀剑也好,奇巧器械也罢,一把兵器从最初的无暇到经历一次次血光,在厮杀才能磨合出独有的默契出来。故此高手和高手的兵器总是同时出现在传说当中,高手无一不爱惜自己的兵器,兵器也无一不为高手的传说增添色彩。

玉竹算不上是什么高手,但这剑却是高手的剑——是她的师父红药真人曾经用过,又送予她的。

这剑于她而言不仅是一把趁手的武器,还是师门传承的象征,无论如何,她都要找回来。

但眼下,她确实需要有一对好剑,才能助她拿下王书钧的项上人头。

曾韫执筷为她添了一只鸡翅,道:“我知道这城里有个人,是铸刀剑的好手,待会儿你我吃完了饭,可以一同去看看。”

玉竹一听这话,立即放下筷子,抹了嘴道:“我吃好了。”

曾韫仍旧不紧不慢地吃着碗里的面,他吃相十分斯文,似乎面前的食物对他并无诱惑力,自己只是矜雅地充饥。只听他咽下了嘴里的食物道:“可是我还没有吃好。”

他说这话时,脸上生出了些无辜的神情。

——这厮居然是在撒娇。

玉竹当然不好催促,她不敢直视曾韫,只是盯着碗里没吃完的鸡翅,期期艾艾道:“那什么……也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你慢慢吃……”,说罢,趁曾韫低头夹菜拿眼偷瞧他。

昨夜她心绪不宁,翻来翻去待天将亮时方勉强眯了一会儿,但好歹在路上倚曾韫怀里睡得也算安稳,相比之下,曾韫可是在板凳上合衣打坐一整宿,从鸡鸣时就一直在策马赶路,到现在都未曾合过眼,眼里都是细密的血丝。

玉竹打了一个哈欠道:“既然已经到了地方,也不必着急,我想小憩半个时辰再去,怎么样?”

曾韫笑意盈盈:“也好,上午让你受累了。”

她听了一时没反应过来,正要说“累什么”,回想起了“受累”的情景,脸瞬间变成了猴屁股。

这时候不是饭点,楼下吃饭的人并不多,在这里交谈并不隐蔽,所以两个人匆匆吃了饭,便上楼回了房间,打算歇息一会儿再出发。由于两人这几日仍需交合解毒,恐怕来往的住客看到心中生疑,故此干脆扮作夫妻,合住了一间房间。

城里的客栈要比蜗牛山下村落的客栈像样的多,不仅屋子更干净,地方更宽敞,床也大许多,窗明几净,站在阳台可以直接看到人来人往的街道。

曾韫把行李安置好,坐在床上对玉竹道:“我也需要小憩一会儿。”

玉竹点头,她此时并不困,本就是想让曾韫歇上一歇。

曾韫道:“那你也过来。”

玉竹摆手:“我……我不累。”

曾韫叹气道:“既然不累,那匠人做活还要花些时间,早些去你就早些拿到东西,我们现在就去找他吧。”

玉竹赶忙坐回了床上:“虽然不累……我还是有点困的。”

曾韫笑了笑,便合衣躺下了。

玉竹小心翼翼地挨着他躺下。刚一躺好,身边原本仰面而卧的曾韫忽然翻了身,一只袖子将她揽了过来,圈在了自己的怀里。

“睡吧,我不会动你。”他轻声道。

说来曾韫这人倒也奇怪,他们两个虽然已有肌肤之亲,且每次都在交合时撩拨得她心荡如波,但只要压下了淫毒,他即便是嘴上引逗,身体却十分规矩,连玉竹的手指头都不曾碰过。

即便是现在,他这样抱着玉竹,仍旧是隔着厚厚的衣服布料,并不碰她。

他说不会动,玉竹相信是不会动。

但是她睡不着。

这样抱着,她能闻见曾韫身上好闻的梅花香,听得到曾韫均匀的呼吸,耳侧是他温热的鼻息;余光一瞥,看到的是他沉静的睡颜。玉竹平时没有注意,这会儿曾韫闭上眼她才发觉,这人的睫毛黑且密,倾覆而下像是华丽的羽扇。

屋里很静,玉竹数着自己的心跳。

她很少会心跳的这么厉害。算来算去也不过那么几次。

一次是打翻了师父祭祀的供桌,一次是偷跑了山下去尝马家村的甜豆饼被师父发现,还有一次是功夫不到家的时候在蝉翼薄的湖冰上扎马,不小心落了水。

冬天的湖水寒彻脊骨,她那会儿年纪尚小,掉水里时间并不长,但被凌霄捞上来时面色已经变得煞白,整个人如同一根冻透了的冰棒。

慌极了的凌霄急忙背了她往回走,但又怕她被这冰寒激坏了身体,于是赤裸了上身将她驮在背上,又把自己的棉衣罩在她身外,以自己的体温暖热她。

那日恰逢腊月的初雪,絮雪纷飞,她意识迷离,心跳却比当日的雪更密。

她不知道自己的心意凌霄究竟明白几分,或许他也同自己一样,早已情根深种,也或许他只当自己是长不大的调皮师妹,像亲人般呵护疼爱,但也仅此而已。

而现在她还失了身。

失了身,还活着。

雯儿和徐家公子郎有情妾有意,却被人所害,如今阴阳相隔。

她想了很多,脑海中是一路所见的不同场景,不同人的声音,有的来自凌霄,有的来自曾韫,还有的来自师父,扰的她心如乱麻,干脆阖眼运功,调息吐纳。不知不觉竟睡着了。

待到快要日落时,玉竹才从睡梦中醒来。

她惺忪着眼四下张望,床上只有她一人,曾韫正端坐在不远的小桌前看书。

玉竹心中一沉。

她虽然中毒受伤,但经过这两天的休息调节,自觉先前散了的内力已经恢复大半。如果搂着自己的人在睡眠中起身,她绝没有理由全然不觉。

然而她确实是全然不觉。

曾韫看她脸色阴晴不定,皱眉道:“毒又发作了吗?”

玉竹摇了摇头:“五日淫花毒会损内力修为吗?”

曾韫道:“发作期间及时消解的话并不会。难道你内力又受了损伤?”

玉竹迟疑道:“我也不确定……但方才你从床上起来,我没有察觉。”

“哦?”曾韫狡黠地笑了笑,“那你可以放心了,也许是我轻功太好,你察觉不了呢?”

这话不假。

他们虽然相识不久,但曾韫已经展示了不少令人拍案叫绝的功夫。据玉竹的观察,他未佩刀剑,从不离手的那柄金绣铁骨扇应该就是他趁手的兵器,这扇子看上去虽然只是个漂亮摆设,但吃饭时她假借夹菜有意详看,发现这玩意儿的每一根扇骨上都有缝纹,扇尾似有簧片,根根扇骨像被剑匣包裹的利刃;此外他还善用暗器和银丝,玉竹注意到他手上的茧并不仅仅分布在寻常握刀拿剑的虎口,反而多是在发射暗器才会用到的指尖内侧;至于银丝线,她已经见识了这东西两次,线虽细,但韧性和能承受的力道却十分惊人,既可作“郎中”问诊的工具,更能做杀人的利器。

现在她还知道了,曾韫轻功不俗。

这一路以来,曾韫不仅救了她的性命,还对她照顾有加,玉竹当然心存感激。

但是她也提醒自己切不可大意:到现在为止,曾韫都还没有跟自己说过他到底来蜗牛山是干什么的,他又究竟是什么职业,什么门派,什么人。所谓走访故人老友当然只是个借口,蜗牛山是个小地方,除了早些年有慕仇鹤之名而来的旅人,现如今住下的都是本地人,大多数人去过的最远地方也就是这颐阳城,所以谁会有这么一个年轻的异乡“老”友?

曾韫之前自称“区区无名”,这话必然是谦词,此人如果是朋友当然最好,但若是敌人,恐怕就是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