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恰逢雨连天 219.二一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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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防盗章

幸而那药草总算在四肢百骸弥散开来, 逐渐将一身沸腾的血安抚温凉, 像只有力的手,把她的魂魄从阴曹地府拽回来。

苏晋记得,四年多前, 自己被吏部那群杀才乱棍杖打,晕死在街边, 也是这么生死一线地挺过来的。所谓以下犯上, 杖责八十, 那只是吏部对外的说辞。事实上他们动的是私刑,以为已将她打死了,随手扔到了死人堆里, 是她凭着一口气爬了出来。

也许是这一生注定要走在刀尖上, 所以上苍仁善,让她生得格外皮糙肉厚, 真是幸甚。

仕子闹事过后的半夜里,整个京师上下都落了雨。

雨水滂沱如注, 却不像寻常阵雨急来急去, 而是遮天蔽日地浇了两日, 昭昭然将暮春送走。

酷暑将至。

后一日, 京师上下果真变了天。

北方仕子与在朝的北臣联名上书, 恳请彻查科场舞弊一案。

折子递到皇案,景元帝震怒, 一命三司会审, 理清闹事因果, 挑唆从犯,涉事衙门,一律从重处置;二撤春闱主考,翰林掌院裘阁老一职,废除今春登科三甲的封授,令翰林上下十余学士重新审阅春闱答卷。

景元帝的处置,面儿上看是各打一百大板,南北两碗水端平。

可当日廷议,景元帝问众卿之见,户部侍郎沈奚不过试探着说了句“南北之差,大约误会”,便引得龙颜大怒,责令杖打三十。

沈奚的爹就是刑部尚书。

据说这三十杖,还是沈尚书他老人家亲自抡板子上的,大约想让他那光会耍花架子的儿子长个记性,实实在在下了狠手。

结果将沈奚腿打折了。

苏晋身上的伤刚好一些,能踱出房门在院里转悠的时候,周萍便将这朝中事一桩一件地说与她听。

说到沈奚,在廊檐下晒太阳的刘义褚就插嘴道:“同是重臣之后,这沈侍郎可比晏少詹事差得远了。单说揣摩圣意这一项,晏少詹事便雷打不动地站边北面儿,结果怎么着?龙颜非但大悦,还特命他主查科考一案。我看等这案子结了,少詹事不日就要升任詹事,升任各部侍郎尚书,升任太子少保,少师,这晏太傅府,就该改名儿喽。”

苏晋听他提起晏子言,心中一时郁郁。

她当日为保晏子萋安危,将玉印归还给了她。想来这晏子萋拿回玉印,便没理由再来衙门,跟她说晁清失踪当日的因果了。

她一身是伤,硬闯太傅府是不能够,小侯爷任暄也再没递策问来,否则还可以拿命犯险,再往宫里走一遭。

一旁的刘义褚看苏晋病怏怏的,又唠叨开来:“要我说,朝廷上下全是一帮白眼儿狼,仕子闹事这茬儿,你苏知事出生入死,该记一大功吧?眼下躺了几日,刚刚回魂儿,也就长平侯府的小侯爷来瞧过你两回。可你晓不晓得,上个月户部钱尚书上朝时也就打了一个喷嚏,那些个大尾巴狼提着千金药方,差点没将尚书府的门槛儿踩破了。”

苏晋一边听他扯淡,一边在心中忖度晁清的案子,没留神听出个柳暗花明来,不由问:“小侯爷来看过我?”

刘义褚点了点头,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就属他的心没黑透。”

周萍道:“已来过两回了,见你闩着门只顾睡,谁也不让进,就说过几日再来。”

苏晋刚想问任暄何时再来,前头便有一小厮来报,说长平侯府的小侯爷登门探病来了。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任暄并没有一副探病该有的样子。

起码眉间锁着的是忧思,不是关切。

一见到苏晋,便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道:“苏贤弟,为兄把银两给你备好了,你择日便离京罢?”

苏晋愣了愣,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来,问:“是出甚么事了?”

他们在偏厅说话,四下无人,可任暄听她这么问,仍站在窗前左右望了望,这才回过身低声道:“你先前不是帮宫中殿下代写策问么?叫人查出来了!”

苏晋素日与任暄并没瓜葛,方才看他愁云密布,便猜到是代答策问的事出了岔子。

她刚在生死路上走了一遭,眼下竟能比任暄更从容一些,问道:“是如何查出来的?已经立案了么?”

任暄道:“这倒还没有。”又一叹:“为兄也不瞒你了,你这题策问,为十七殿下答的。十七殿下你也晓得,出了名的不学无术,为兄也是防着这一点,还特意帮你将取辞措字改得生嫩许多。立论虽深刻,但皇子太孙身边人才济济,权当是十七殿下向人请教了道理,翰林那老几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算了。坏就坏在晏子言。”

苏晋听到这里,心中疑窦丛生,晏子言虽曾为翰林侍读,而今却是詹事府少詹事,十七殿下的策论怎么会落到他手上?若说他刻意针对自己便罢了,可此事甚是机密,他怎么偏偏知道这策论是自己代写的呢?

任暄看她面露疑惑,便续道:“当今太子有两个胞弟,一个十三,一个十七,这你知道。你因玉印一事,跟晏子言有些龃龉。他也因这事,不知怎地就将你记上了,还特意找了你当初写得‘清帛钞’来给太子殿下看。

“当日也是巧了,十七殿下刚好就在东宫,看了你的‘清帛钞’,就说这字他见过。你说你一个知事,跟十七殿下八竿子打不着,他怎么会见过你的字?晏子言是个黄鼠狼精转世的,当即就猜到了因由,把十七殿下近来的策论找出来,太子殿下看过大怒,十七殿下便将实情说出来了,两日前,晏子言还特地上我府上,将你的策论原本取走了。”

苏晋愣了一愣,不禁想问任暄为何还将原本留着,难道不应当事后立时烧了么?

可她转而一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立身之道,适时给自己留条后路,似乎并没甚么不对。

虽然这代价是旁人的命。

任暄看苏晋的神色变得寡淡起来,一时懊悔道:“苏贤弟,这事是为兄的错,是为兄不够慎重。可当务之急,是你能越快离开京师越好。你可知道半年前,那名帮十四殿下代答策问的司晨,是被人活活打死的?前几日,刑部沈尚书要传你进宫问话,幸好柳御史替你拦了拦,说你重伤未愈,让你歇上几日。依为兄看,反正这满朝上下,也没谁敢不卖左都御史的情面,眼下他在你身前挡着,你还是刀枪不入的,不如趁这个当口,远走高飞算了。”

任暄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则不想让苏晋逃的。

苏晋一介书生,便是逃,又如何能逃出十万亲军的天罗地网?加之这一两年来,锦衣卫有复起之势,若太子一怒之下,请旨让镇抚司的人出马,苏晋下了诏狱,还不得把甚么都吐出来?

所以他一通大论,先是提到了朱十三,再是提到了柳朝明。

十三殿下一直看重苏晋,他是知道的,而这半月看下来,就连柳朝明这一位铁面御史,也对苏晋诸多宽宥,大约有赏识之意。

倘若苏晋真地惜命,便不该逃,该立刻去找这二位金身菩萨保驾护航。

任暄晓得苏晋一身倔骨头,这话倘若直说,怕会激得她当下立牌坊等死。

就看她能不能闻弦音而知雅意了。

苏晋想了想问道:“你不是说还未曾立案么?刑部传我进宫做甚么?”

任暄道:“刑部是为仕子闹事传你的,想问问当日的情形。眼下这不是三司会审么,柳大人这才与沈尚书打的招呼。虽说当日没甚么端倪,但晏子言将你策论拿走,必然是想上递刑部的,想必刑部如今已晓得你这茬了。”

任暄说完,仔细去瞧苏晋脸色,想在她的眉梢眼底找答案。

却没料到苏晋心里却想着另一桩事。

她早先还在郁结自己将玉印还给晏子萋,晁清的案子虽有了线索,但却断了门路。

眼下刑部传她,正是良机,若代写策论的案子能引来晏子言当面对质,她便可当着柳朝明,沈拓的面将晁清的案子捅破。

再不怕无人肯受理贡士失踪的案子了。

这人世一重山一重水,越往上走,人命便越轻贱起来。

新君立国,标榜了几十年的仁政爱民,不过是幌子,接近权势中心,连寻个人都得大费周章百转千回,若黎民是拼了命才苟活,还谈甚么仁爱。

苏晋心底泛起一丝悲凉,却又如在暗夜之中看到一丝熹光,总算不是走投无路。

反正命只有一条,为晁清的案子,已然搭进去过一回,何妨再搭一回?

她送走了任暄,问周萍讨了刑部的手谕,立时往宫里去了。

朱南羡点了一下头,道:“辛苦了。”

他的眼里仿佛淬了星辰,微一展颜,器宇轩昂得很。

左谦抱拳谢礼,转身问覃照林:“覃指挥使,礼部几位大人可还安好?”

躲在茶坊里吃了一晌茶,已不能再好了,覃照林想。

转而又想到苏晋,虽说区区知事,不值一提,可他方才被江主事点了醒,猜想苏晋约莫有来头。眼前林立着一干子官阶压死人的大员,也不知谁才是苏知事背后那位。

他如实答了一番,在心里打起算盘,却没算出个所以然,破罐子破摔地想,管得他娘的谁呢,只要不是都察院的铁面菩萨就好。

他一大老粗,心里想甚么,脸上写甚么。

左谦喝道:“把话往明白里说,别吐一半,咽一半。”

覃照林连忙磕了个头,道:“禀殿下,禀御史大人,禀左将军,礼部几位大人虽好着,但是应天府衙门的苏知事早先过来帮忙,眼下还陷在人群里头没出来。”

此话一出,四周竟似乎安静了些许。

覃照林微微抬起眼皮,觑了觑各位大人的神色,柳朝明惯常冷着一张脸,这便算了,朱南羡虽贵为殿下,却是个出了名好伺候的主儿,可这一看,眉梢眼底哪里还找得出一丝和气。

左谦恍然忆起四年前,十三殿下大闹吏部,好像就是为一个姓苏的,心思急转,问道:“可唤作苏时雨?”

覃照林茫然道:“啥?”

柳朝明立在一旁,忽然开口道:“苏晋,时雨是他的字。”

覃照林呆了一呆,忙道:“对,对,正是苏晋。”

心底有一股晦气油然而生。

苏晋这厮究竟甚么来头?连金吾卫的头儿与左都御史都晓得他的小字?这么有牌面,那你他娘的还跑到这来?还自告奋勇地去捞人?整老子的吗?

朱南羡忽问道:“他去了多久了?”

覃照林道:“回殿下,已去了两个时辰。”说着,他一头砸在地上,险些磕出个坑,“禀殿下,禀御史大人,属下知错了,属下这就去找苏知事,等把人找着了,再把俺脑袋割下来给知事大人当球耍。”

却没人再理他。

那头左谦已下令金吾卫列长龙阵,二人成排,执矛开道,将朱雀巷拥挤的人潮强行撕出一道口子。

覃照林看到这阵仗,以脸贴地,在心里哆哆嗦嗦地算自己还余几个时辰可活。

倒是在他身边跪着的江主事,看他这副倒霉样,想起自己几日前的光景,心中略感宽慰,在一旁劝道:“指挥使,想开点儿,脑袋掉了不过碗大个疤。”

不多时,有小兵来报,说找着人了。

朱南羡看柳朝明一眼,微一点头,便大步流星地朝朱雀巷迈去,然而只堪堪走了几步便顿住了。

长巷深长,金吾卫分列两侧,尽头处跌跌撞撞走来一个浑身是血的人。

她的右手边还悬着一把长刀,隔得远,看不清是握是提,却无力地拖着,刀锋履地,发出尖锐的刺响。

日暮前的日辉异常浓烈,像淬了金子一般兜头浇下。

苏晋的心里却浮起稠密的云,雷声轰隆过境,洋洋洒洒下得不是雨,是冰粒子。

金吾卫从她手里接过许元喆的一瞬间,她便觉得完了。

到底还是惊动了亲军,惊动了圣上。

三十年前,前朝大乱,各方势力并起,景元帝兵马中原,立随为国,景元为年号;十五年前,肃清党羽,以谋逆罪、勾结前朝乱党之罪,诛杀功臣,将北都旧址付之一炬,牵连北地数万人。

而今天下已定,却因一场科考,揭起北方仕子的旧伤疤。

且不论今年春闱到底有没有人舞弊,倘若景元帝想收复天下人心,这回又该杀多少人?

苏晋一时有些自责,想到张石山柳朝明将重任交到她肩上,自己却有辱其命,恨自己没能早作准备,竟让孙印德将衙门的衙差都带走,如果昨晚警醒些就好了,又何至于拼了命挽回仍是功亏一篑?

可是,再给自己百余衙差,又有甚么用呢?

苏晋扯了扯嘴角,想笑,又笑不出来。

谁能料到一场南北之差的科考案竟能闹到今日这种地步?她不过一从八品知事,没有通天彻地的本事,便是豁出性命,也不过将自己搭进去,又能扭转甚么乾坤?